第四章 邪灵(第7/18页)

宫女用托盘盛着一套衣服,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她轻轻吐出三个字:“脱了吧。”

立时有两个宫女来,要将我花了三个小时才穿好的衣服脱下来。我说你们不能这样,这套衣服是福晋亲手做成,这衣服上的每个花饰都符合礼仪的准则。

“你说得没错,但是你要懂得,在储秀宫,最高的礼仪是服从。我容许你穿宫外的衣服进来,这已经是对恭亲王福晋最高的敬意了。现在,你要脱下所有的衣服。瞧,这些衣服是我为你定做的,依照宫里最高等级的衣典定制。”

两个宫女死死钳住我的双手,太监抓住我的双脚。我无法挣脱,竭尽全力也不能,那些无比熟练和灵巧的手像章鱼的触须将我剥得精光,我像一个刚刚来到世上的婴儿,歪歪斜斜地站在她面前,头发纷乱,披散在肩上。我的眼泪顺着两颊淌下,又沿着脖子滴在平坦的胸上,滴落在突出的肋骨上,大腿和脚踝上。我却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抽泣。命令我称她母后的女人走过来,用毛巾擦干泪痕,在我身上涂上香脂。她拢起我散开的头发,重新梳成发髻。她为我换上衬衣,中衣,以及最外面的礼服。她让我坐在椅子上,托起我的脚,为我套上新鞋。她将一块新帕子塞在我的衣襟上,那帕子上绣着一只含苞待放的牡丹,与她摆在屋子里的牡丹一模一样。过了许久我才知道,我误认为牡丹的花,其实是从异域进献的花,那花的名字叫摩罗。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她身上的香气我从未闻过,因为摩罗是唯有她才有的花。而我的礼服上,内衣的衣襟上,也绣满了这样的花。虽然图案不完全相同,但无疑是同一种花。

“衣服是最后一道门。你走进储秀宫,你看到了我的一切,作为交换,你也要让我看到你的一切,头发,手指,脖子,手臂,腿。你们是这样消瘦。同样的消瘦。你换上我的衣服,就意味着你是我的人了。现在,你坐在这里,你是另一个人。你是我的女儿。”

那个早晨,我独自面对这一切,根本没有机会留意她脑子里的画面。我只听到她的声音,感到她抚过我身体的手指。这相同的一幕,若干年后,在醇亲王的长子载湉身上重新上演。就像她说的,在那一刻,我成了她的女儿,而载湉则成为了她的另一个儿子。我脱下的衣服,太监已经将它们收好,放在一个木匣子里。

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不会丢了它,我会为你好好收着它。它是你七岁以前的记忆。从现在起,你要爱我。”

我并不认为换上一套新衣服,就可以取代过去的记忆。我也不认为穿上一套新衣服,就会爱上赐予我衣服的人。它们一层层紧贴着我的皮肉,光滑而冰冷。这是一套春装,淡绿色,上面绣满了细碎的叶片和缠绕的茎蔓。穿上这套衣服,我觉得,我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牢牢抓住了。太后带着一班仆从早朝,请安的宫眷也都退去。我穿着这套新装无法行走,鞋子紧紧箍着我的双脚,袖口锁住了我的手臂,领口让我的脖子僵直,发髻上的簪子,几乎要将我的头发连根拔起。对宫外的人而言,宫廷生活意味着无尽的舒适,我仆从无数,却不得不忍受衣服的禁锢。第一天,我就因无法行走,被太监们抬回自己的寝宫。回宫后,我命宫女脱去我所有的衣服。我要换上平日里舒服的便装。储秀宫的宫女抬来六口箱子,箱子里存放的全是崭新的衣服。从朝服、吉服到常服,到四季的衣服,应有尽有。我从王府带来的衣物收起来,锁进箱子,我看着她们抬走箱子。没有属于我的东西了,从此我与过去的生活隔绝。我的王府生活全锁在箱子里,以如此简单的方式移除。我熟悉的手镯、项圈,鞋子上的针脚,衣襟上的刺绣,随着这些东西撤去,我的王府记忆随之变得淡漠。紫禁城和太后在这个时刻占据我,为我构建新的记忆。可我从未忘记父亲问我的问题,你能看清楚圣母皇太后脑子里的图画吗?

翊璇宫太大了,像父亲说过的木兰围场。在翊璇宫,我有一匹马。我叫它南荣乐。夜晚,南荣乐卧在卧床前,我将手放进南荣乐的鬃毛里,想起王府里我自己的房间。女仆睡在隔扇外,我只要保持安静,就能听到相连屋子里,福晋的呼吸声。我时常光着脚,在福晋旁边躺下。我在黑暗里看着福晋头脑里漆黑的图画。即使点上灯也无法照亮那些图画。她睡着了,脑子里的画面也跟着睡着了。这就是局限,我看不到熟睡的头脑里的画面。我超常的辨识力在夜晚是失效的。当一个人走进睡眠,他所有的画面都对我关闭了。梦,只属于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