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咒语(第13/14页)

越来越少了,时间,时间要么正在远离我们,要么带着我们一起脱落。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你看到了一部分事实,你有许多问题,需要解答,而我将你视为我的机会,因为,当我随着时间脱落的时候,还有你。

紫禁城日益萧瑟,已经听不到皇子们的读书声,骑射时弯弓搭箭的声音,以及木栏围场里角逐的身影。他们都随着剥落的墙皮变成了灰尘。你有没有仔细看过那晦暗的,没有任何颜色的灰尘?恭亲王说,紫禁城变老了,不仅衰老,而且衰弱,它不再是他年少时生活的地方。进宫后,我每天出入内城,我发现恭亲王说出这样的话,并不只为了疏散心情,他看到的,我也看到了。我眼见紫禁城渐渐从周围世界脱离,完整地向一个孤独而无望的方向漂泊。恭亲王曾努力使这座日益孤独的岛屿与外部世界相连,即便是圆明园的那场大火,都没能烧毁他的雄心壮志。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祖先强盛的血液正在恭亲王年轻的躯体里流动。皇帝年幼,恭亲王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是紫禁城真正的主宰,他是抱着这样的热情就任议政王的。他与洋人周旋,将精力消耗在连年不绝的内战中。太后那时多年轻,他们几乎同岁,所以更易了解对方的心思。他们之间形成的微妙的默契,让人觉得他们几乎日久生情。然而,恭亲王清楚的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王爷有时会陷入忽然而至的疑虑,在太后躯体里跳动的,究竟是一颗什么样的心?

那时,恭亲王年轻,精力充沛,坚信自己可以弥合紫禁城的缺陷。然而,在圆明园变成焦土后的第十个年头,正直壮年的恭亲王却说,我们都是紫禁城一块剥落的墙皮。

我的父亲,恭亲王,挣扎了二十年后,慈安太后突然死了。验尸官说,慈安太后是在极度痛苦的状况下死去的。她体无完肤,像有很多虫子从身体内部撕咬她,除了露在衣服外面的脸和手完好以外,慈安太后看上去好像是在一夜间变成了干尸。为了体面,入殓时,不得不在她的衣服里塞入大量的香料和绢帛。父亲在踏上紫禁城漫长的丹陛后不禁感到寒冷彻骨。

那天,西宫太后站在慈安太后棺椁的另一边。父亲望着这位昔日的盟友。她本来娇小,因踩着高高的木底绣鞋,腰板笔直,身姿婀娜。她毫不回避父亲的目光,也不掩饰嘴角的一抹笑意。她看到了,与她对视的男人的目光里早已没了信心和热情,只余下晦暗和更深的惊惧,而她精心修饰的面孔上,鲜艳的唇脂和眼睛里奇异的光彩,令他破败的心绪更加阴沉。他觉得晕眩和混沌,他克制自己想要跌倒的双腿,竭尽全力将气力维持到祭礼结束。回到王府后,他就倒下了。父亲躺在自己金丝楠木的睡床上,觉得有无数细刺钻进他的皮肤,他想到验尸官的结论,一时看到许多虫子围攻一个活人的情景。他大叫一声,被想象中的痛楚所震撼。那一定非常痛苦,他对自己说。父亲没有看见悄悄回府的我。我站在父亲身后,眼见父亲早年的雄心壮志远远弃下他疲惫的心。

在我十二岁那年的春天,在养心殿,恭亲王屈下膝盖时,双腿重如灌铅。

他身上的职务,从他当亲王以来笼罩着他的光环,被一一卸下。在他面前宣读懿旨的太监谴责他“揽权纳贿,徇私骄盈,目无君上”。此外,还有“委靡因循”。他陷入了这几个字,委靡因循。这几个字倒更像对他日后生活的总结。他失去了帽子上的顶戴花翎,然后是绣着青莽和仙鹤的朝服,还有他号令御林军时的旗子和大印。还有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也随之落马。不是处事不利和失败压着他,而是“委靡因循”这几个字压着他,第一次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无限可疑。他是谁?他在什么地方?侍卫们将剑柄对准了谁?谁在宣读谁的旨意?没错,是她。坐在小皇帝身后的女人。

望着远方和近旁,她的心情好极了,她的丈夫死了,却并未影响她的好心情。多么可疑。她是谁?从何而来?要做什么?即便做她的同盟,也会被驱出紫禁城,只留下宝座上端坐的皇帝,可笑的象征,那座位上,总是,一直都是,年幼的皇帝,她的木偶和面具。只要她在,宝座上的男人就会是这一副幼稚无知的形象。这是爱新觉罗在她心里的形象。她坐在小皇帝身后,似笑非笑。如今的皇帝,首先要学习的,是如何跪拜,如何在这女人面前表现出谦卑和感恩。她是谁,事情终究竟变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