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天子(第3/3页)
文师傅端坐在自己的书斋里,眼前浮现出祖父将宝剑连同剑柄,一同刺入对手咽喉的情景。由于被经常想起,这个画面变得越发真实。真实到每个细节都栩栩如生。文师傅看到,两个搏杀的人几乎同时刺中了对方的要害,他们必死无疑。文师傅在寻找他们的区别。他想,其实并无胜利可言,他们的区别在于,他们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的人世,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勇气。
文师傅死于多年后一个阴冷的天气里。他躺在一间不起眼的屋子里,弥留之际。他的长剑搁在胸口上。他去了遥远而荒寒的北方,为皇帝向他提出的两个问题寻找答案。当他向皇帝复命时,他觉得自己带回的答案不够完满,不够准确,尽管,他为此丧命。那一日,在我聆听他遥远而不可留存的声音时,我无法感谢他,无法对他说,他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他死去的瞬间,没有诅咒任何人。他变成白色的雾,离开身体,在意识到,他同样要离开那些终日盘踞在他脑海里的想法时,他许下了三个愿望:他希望记着他的人忘记他;希望知道他的人不要提起他;希望所有与他有关的文字记录,都化为齑粉。他不愿这世上还有人研究他的一生。有关他的一切,随着他的死亡,渐渐销声匿迹。多年以后,真像他希望的那样,人们忘记了他,他的名字只出现在这样的字句里:文廷式,清末光绪帝之珍、瑾二妃的老师。这是他愿意留下的记录,仅此为止。他不像我,即便变成鬼,也要在人间踟蹰。他的雄心壮志,这一世未完成的心愿,都放下了,就像他祖父的宝剑。他不像我,将自己留在咒语里,拒绝在轮回中被一次次改变,只愿意拥有一种人生,经历一次爱情,生一次,死一次,恨一次,将没有完全实现的爱,变成执着的咒语,一直尾随着改变了这一切的人。
当文师傅竭力想要区分出两种死亡的不同时,我已经离开他的书斋,走向自己的闺房。事实上我还是没有弄明白什么是死,而第一次,我仔细想了想恐惧。我想我不可能一个人走夜路,总会有人陪着我的。所以我不会恐惧。然而,仅仅几分钟后,我就知道了什么是恐惧。
傍晚时分,我在院中一棵桂花树下停下脚步,我觉出有一丝寒意晚风般侵扰我。我看到桂花树下站着一个少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好像等了我很久。他比我大几岁,衣着华丽,长着宽广的额头和尖尖的下巴。他的双眼漆黑如墨,在幽深的桂树丛中闪闪发亮。他腰中佩剑,手握玉如意。他笑着,问我是要如意呢,还是宝剑。他身上只有这两样东西,而一位公子遇见另一位公子,总是要有礼物相送的。于是,他要我挑选其中的一件。既然他认定我是一位公子,我就只能要宝剑了。于是,我说,我要宝剑,但是你要什么呢?一块手巾,还是一个荷包?在我低头取荷包时,我听到少年说,站在那儿,别动,我这就把宝剑给你。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从腰间摘下宝剑,捧在手里,向我走来。我们大概有五步之遥,他却越走越远,他越是走向我,我越是看不清他。虽然暮色渐渐罩住了我们的木楼,但光线不是问题,不是因为天忽然黑了,而是因为广州的天气太热了,他像一片正在融化的雪,变得更薄更淡。在我触到宝剑的硬鞘时,少年和宝剑一同消失,融进空气和他身后的桂树丛里。
那少年和他的宝剑,多像北方的一片雪花。
我九岁时,见到了我在十三岁时真正认识的皇帝。在文师傅跟我解释恐惧的那年,桂花树下的少年已经玩过当皇帝的游戏。在由王公大臣的孩子装扮成臣子的行列中,端坐着一位皇太后选中的格格,皇帝的表姐,静芬。静芬是皇太后选给皇帝的玩伴,但皇帝在第一眼看见她时,就不喜欢她。他想把这位在皇太后眼里极重要的女孩子,换成一位比他小几岁的公子,于是,他捧着一把宝剑,向他错认为公子的我走来。这是日后,我对这件怪事的解释。但这个解释并不能说明,我为什么会在广州的一棵桂树下,看见了远在京城,数年之后,才成为我的夫君的皇帝。我的确看见了。
福晋说,上天会在一个无法预料的时刻,偶然向你泄露一些秘密,这个秘密除非应验,否则是无法参透的。当我第一次从轿子里望着紫禁城里漂浮的奇怪雾霭,体会其中深刻的恶意时,我不会想到,我要见的,是在广州的热空气里,融化的雪花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