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天马 8(第7/24页)



  翟朱举起烧伤的双手,不顾血痂破裂,竭力弯曲了右手的小指。“这是在向吾祖炎龙告解,请求他原谅我的谎言。”而后,他又艰难弯曲了左手的小指,“而这是告解的告解。因为我说的是实话,你们只发现了一个告解,那个告解才是假的。”黄头发瞪大双眼,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仅用右手拖着自己被长枪钉死的整副身躯,他像野兽一样往前猛窜了几尺,越过臭手横陈的尸骸,扑向翟朱。那恶鬼般的膂力似乎又苏醒了,顽强地带着身体移动,枪尖的侧刃滋滋地撕开他的大腿和手掌,一寸一寸,皮肉在冷硬金属上逐渐绷紧,最终完全割裂,绽出湿润鲜红的刀锋。他自由了,伤处血流喷涌,仿如一只被磕裂的陶瓮,恣意地四处往外渗漏酒液。

  右手摇晃着支撑住身体,他用那只刚刚挣脱的破碎左手,拔出原先钉住左手的长枪,掷向翟朱。

  戈罗将长枪一脚踢开。

  黄头发又颤抖着朝前爬了两步,那张还略带稚气的面容变得狰狞骇人,双眼充血,像两块暗燃终夜、却不肯熄灭的煤。

  他就那样死死地盯着翟朱,直到眼中红热的煤火迸出最后一星火花,骤然黯淡下去。黄头发就那样死了,脑袋枕在臭手无知觉的青冷手臂上,身后拖出一道厚腻的血河。

  蓝椋鸟在林间啼叫,一声,一声,又是一声。

  “听见一声你就快出来,两声就隐蔽,三声就分头逃跑,记住了没?”记忆中的蓝眼男孩叼着草叶,嘴角有狡黠的笑。

  黑马被留在了林子外头,夺罕沿着山坡向上飞奔。凛冽的风穿过林间,细雪像群蚊般叮得脸生疼,但他还是片刻不停,追逐着那飘忽不定的鸟鸣。

  在哪儿?夺罕喘息着,环视身边。四面八方森然阵列的树木仿佛阻拦去路的敌人,全都有着同一张漠然而毫无表情的脸。林荫遮蔽了仅存的少许天光,投下沉甸甸的黑影。风摇撼树木,也摇撼着它们的影子。影子缓慢无声地滑到他的身后。

  “在找我吗?弟弟。”“……哥哥。”夺罕转回头去,在黑暗中找到了那双狼一般的蓝眼。

  “夺罕,你想让父亲的子民死在你的手上吗?”夺洛叼着一片草叶,闲适地斜倚在雪松树干上,弯刀收在鞘中。

  “不想。”“那就帮帮我。”“我也不想让右菩敦人死在你的手上。”夺罕皱眉。

  夺洛吐掉了草叶,咧嘴笑了,“我的弟弟有副好心肠。可是,就算两个部族愿意一起过冬,还是会有好几万人挤不进环山,熬不到开春就会冻死。”夺罕也笑了:“你看见隘口外面的壕沟了吗?”“看见了,硝河两岸都有几十道,又深又长,里面还插满尖木桩。”夺洛讥讽地歪头看他,“这就是你的好丈人给我的欢迎。”“不,那是我布置人手挖的。”夺罕直视夺洛的双眼,语气平静低缓,“如果把壕沟和河道挖通,让河水流进去,壕沟之间的平地上就能扎营,足够住上好几万人。硝河的水是热的,西北风又被环山遮挡了大半,住在那儿的人总能过冬。”夺洛沉默了许久:“你是说,我做的一切都是多余的?”“是。”夺罕简短回答。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夺洛眉宇间笼上不悦。

  “只要我还是个活人,哥哥对我就不会放心,我说的话,只怕你不会信吧。”那双狼眼闪烁了一下,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如果额尔济真的准许整个左菩敦部在白石过冬,我可以去卑躬屈膝地恳求他,舔他的靴子,可是难道他会同意吗?”“你说得对。说话最有力的不是舌头,而是刀剑,如果不是现在大军压境,谁也不能说服额尔济,但你真的就这么带着整个左菩敦部来了。”夺罕凝视着狼眼,狼眼也凝视着他。终于,他深深叹息,“一切都太迟了,哥哥。不管额尔济怎么说,只要你还活着,右菩敦人就不会同意跟我们分享这座环山。”晶莹的蓝眼里浮起一层流冰般冷硬的讥诮神色:“这么说,到了眼下这个局面,我的戏份已经演到头了。倘若我不发兵,左菩敦部就没有留在白石的筹码;倘若我发兵获胜,右菩敦部就会败亡。不管是左菩敦人还是右菩敦人,你要让每个人都各得其所,于是只有我一个人成了多余的。是我自己走了这条路,可是你也就这么看着我走。”“那些死去的人也算各得其所?如果一开始你不把他们带到白石,他们也许现在还活着。”“只要没有我,就不需要再打仗,不会再死人,是这样吗?”夺洛沉思片刻,终于笑出了声,“真可惜,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想死。”弯刀跃起,直扑向夺罕的咽喉,撩开一道浅细血口。夺罕猛然后仰避过,以自己的刀鞘牢牢格挡了紧随而来的一击,回手抽刀,竟带出一抹幽蓝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