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记忆之术(第16/45页)

“不不不。”西格弗里德大嚷,一边挥手作势阻挡,因为有一群艾根布里克的拥护者冲了进来,被雨淋得湿透的彩色衬衫紧紧贴在身上,还搀扶着一个受伤的人:这人脸上血迹斑斑。他们不理会西格弗里德,群众窃窃私语让他们进来。奥伯龙身旁那男子毫不掩饰地狠狠瞪着他们,内心不知在嘀咕什么。有人让出了一张桌子、打翻了一杯饮料,接着伤者就被扶到椅子上。

他们把他留在那儿休息,径自涌向吧台。头戴无边帽的男子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西格弗里德脸上似乎闪过一丝不想卖酒给他们的神情,但终究克制住自己。其中一个人爬上奥伯龙身旁的凳子,是个身材娇小的人,背上披着一件别人的彩色衬衫。另一个人则踮起脚尖,高举酒杯祝酒:“敬这场启示!”很多人都发出呼声,同意或反对皆有。奥伯龙转向他身旁那个人,说:“什么启示?”

她转向奥伯龙,兴奋地颤抖着,一边擦去脸上的雨水。她已剪去头发,发型像个男孩那么短。“就是启示呀。”她说着递给他一张小纸条。由于不想再让她从视线中消失、害怕他一移开目光她就会不见,奥伯龙把那张纸条拿到几乎快看不见的眼睛前面。纸条上写着:不是你的错。

没关系

事实上他眼前有两个西尔维,一只眼睛一个。他用手遮住一只眼睛,说:“好久不见。”

“是啊。”她微笑着环视她的同伴,还在颤抖,完全沉浸在他们的兴奋与骄傲里。

“所以你到哪儿去啦?”奥伯龙说,“你去了哪里?顺便一提。”他知道自己醉了,所以他说话时得尽量小心平静,以免被她看出来,觉得他丢脸。

“没去哪儿。”她说。

“我猜——”他开口,差点就要说出“我猜你就算不是真正的西尔维,你也不会告诉我吧”,但被更多祝酒与人们进进出出的声音打断,因此他只是说:“我的意思是,倘若你是幻觉的话。”

“什么?”西尔维说。

“我说,你这阵子过得怎么样!”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晃来晃去,因而赶紧把它止住,“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她大笑出声:艾根布里克的子民今晚喝酒可不必花钱。她的一个同伴走过来亲了她一下。“让大城倒下吧!”他用粗哑的声音大喊,无疑是喊了一整天,“让大城倒下!”

“嘿呀!”她回答,赞同的倒不是他的想法而是他的热忱。她转向奥伯龙,垂下眼睛、朝他伸出一只手、即将对他解释一切……但是不,她只是拿起他的酒杯啜了一口(一边抬起视线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把酒杯放下,露出一副恶心的表情。

“是杜松子酒。”他说。

“喝起来像爽肤水。”她说。

“呃,本来就不是好喝的,”他说,“给你喝才好喝。”他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有他俩之间特有的戏谑语气,但由于暌违太久,感觉就像听到一首老歌或尝到一种很久没吃过的食物。给你才好喝,是的。由于想起她的性情是多么捉摸不定,他又喝了口酒、喜滋滋地看着她,而她则喜滋滋地看着周围的欢乐。“钱先生怎么样?”他说。

“他还好。”她没看着他。这种事他不该问的,但他亟欲了解她的心。

“但你还快乐吧?”

她耸耸肩。“很忙。”她露出一抹浅笑,“忙碌的小女孩。”

“呃,我是说……”他停下来。脑中最后一丝理智的微光告诉他别多嘴、要谨慎,但接着这微光就熄灭了。“没关系,”他说,“我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你知道吧,呃,你应该猜得到,关于我们这一切,关于你跟我。后来我发现基本上这一切真的都不打紧,都没关系,真的。”她托腮看他,全神贯注但又心不在焉,他发表演说时她向来是这种模样。“你迈入下一步了,只是这样而已,对吧?我的意思是事情会改变,人生会改变,我还能怎么抱怨?关于这点,我没什么好争辩的。”一切突然变得清晰无比:“就仿佛我在你发展过程里的某个阶段认识了你,例如蛹期或幼虫期。但接着你就蜕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像一只蝴蝶。”没错:她已经褪去了那层透明的蛹,也就是他所熟悉、他曾经碰触的那个女孩。他把这个壳保存了下来(他小时候也保存了很多蝗虫蜕下来的空壳),这是她留给他的全部了,由于脆弱无比、完美象征遗弃,所以愈发显得珍贵。与此同时,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外(只能靠归纳法来想象),她已经长出翅膀飞走,不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还变成了另一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