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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时间用于打点行装,晚上人们赶来话别。我们在起居室吃了晚餐,然后范夫人直接上床睡了。我仍然没有见到他。九点半左右,我下楼到休息室假装索取行李标签,发现他不在那里。那位讨厌的接待员看见我,笑了笑说:“你不用找德温特先生了。他从戛纳打来电话,说半夜才能回来。”
“我来是想要一包行李标签的。”我说。但从他的眼神我看得出来,他没有听信我的话。如此看来,这最后的一个晚上我们不能再相聚了。我得钻进卧室,两眼盯着我的启示牌衣箱和那只结实的大旅行包,孤零零度过自己盼了一整天的珍贵时刻。也许这样更好,因为我不善于伪装自己,他肯定会察言观色,瞧出我的心思。
记得那天夜里我哭了一场,滚滚流下了年轻姑娘痛苦的眼泪,要是在今天,我是流不出那种泪水的。一个人只要过了二十一岁,就不会那样把脸深埋在枕头里,哭得头疼眼肿、喉咙发紧。第二天早晨我又是用海绵蘸凉水擦脸,又是洒香水,偷偷敷粉,急着掩盖哭过的痕迹,谁知却欲盖弥彰。我还心怀恐惧,害怕再哭起来,因为我眼里充盈着难以控制的泪水,嘴角一颤就会灾难临头,引出涟涟的泪水。记得我敞开窗户,探出身子,希望清新的晨风能拂去那脂粉遮盖不住的泪痕。今天的太阳无比明媚,充满了灿烂的希望。蒙特卡洛突然变得和蔼可亲、妩媚迷人,成了天下唯一怀有真情厚意的地方。我爱蒙特卡洛,缱绻的柔情顿时涌上了心头。我渴望在这儿住一辈子,可我今天就要离开。我最后一次对着这面镜子梳头,最后一次用这个脸盆洗漱,再也不能在这张床上睡觉,再也不能开关这盏电灯。我穿着晨衣在这普普通通的旅馆卧室里来回踱步,心潮澎湃,沉浸在无限惆怅之中。
“你该不是感冒了吧?”吃早饭时范夫人问。
“不是,”我说道,“我想不是的。”这倒是根救命稻草。如果眼睛过于红肿,待会儿我就用感冒充当理由。
“行李既然都已经打点好,我讨厌晃来晃去地挨时间。”她嘟哝道,“都怪我们没主见,本该乘早一班的火车。如果费点劲,是可以办得到的,那样在巴黎就能够多待些时候。发电报让海伦不要等我们了,把会面的地点改一下。不知道……”她看了看表,“我想他们可以为我们调换车票。不管怎样,值得一试。你下楼到票房问问情况。”
“好的。”我说道,就像一个由她随心所欲支配的傀儡。我回到卧室里,飞快地脱下晨衣,穿上那件从不离身的法兰绒裙子,套上自己缝制的上衣。我对她的冷漠演变成了仇恨。她绝情寡义,甚至把上午这点时间也从我的手中夺走,不容我用最后的半个小时到游廊里转转,甚至连十分钟告别的时间也不给我留下,就因为她提前吃完了早饭,因为她对这儿感到厌倦。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就顾不上什么分寸和脸面,顾不上再摆什么架子了。于是我“砰”地关上起居室的门,沿走廊飞奔,等不及电梯,就一步三级冲上楼梯,向四楼跑去。我知道他住在148号房。到了那儿,我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举起拳头擂门。
“进来。”他在里边吼道。我推开门时,勇气顿消,心里产生了悔意,怕他昨夜睡得迟,此刻刚醒来,蓬头散发地躺在床上,正是火气大的时候。
他正在敞开的窗口旁刮脸,睡衣外罩一件驼毛外套。而我穿着法兰绒衣裙和一双大鞋,相形之下显得笨拙和臃肿。我原以为自己挺富于戏剧性,其实只是在冒傻气。
“有何贵干?”他问,“出什么事了?”
“我是来告别的,”我说,“我们今天上午就离开这里。”
他凝视着我,把手中的刮脸刀放到了盥洗台上。“请把门关上。”他说。
我带上门,局促不安地垂手站在那儿。“你在胡说什么呀?”他问。
“真的,我们今天就动身。原来打算乘晚一班的车,现在她又想早点走,我害怕再也见不上你的面。我觉得临行前必须来向你道声谢。”
这一席痴呆呆的话正像我预料的那样,费劲地从我的口中滚了出来。我浑身僵硬,显得别扭。一时间,我真想称赞他一声,说他对我来说“顶呱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