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第4/13页)
儿子说:“蛮好,最好不要下雪。”
父亲说:“会在外面斗争吧?”
儿子说:“不晓得。”
“多穿点,噢?”
“好的。”
“蛮好把上海那个小暖手壶带来,放在身上,他们又看不出。”
“不会冷的。”
“外面站几个钟头,不可以动,会冷的。那个小暖手壶还是英国朋友送我的。姆妈冬天离不开的。大概抄家的人拿走了。不过拿走了他们也不晓得怎么点着。”
“我再加一件绒线衣。”
“穿我的。我的厚。又是黑的,涂了墨还是黑的。”
有时小菲看他的鬼怪式头发实在惨不忍睹,便用剪子给他修,想把参差不齐深浅不一的头发修得稍为正常些。老爷子说:“不要修。修好他们还是要剃。否则他们看看你没什么可以糟蹋的,就算了。大家省省力气。”
早饭的气氛渐渐好起来,儿子和父亲有时会用英文对对话,说了笑话,两人也都笑得出声。小菲总是维持老爷子的习惯,出去买油条和豆浆回来。油条只买两根,回来用剪刀剪成一小段一小段,再倒一小碟辣酱油,三人蘸着吃。其实小菲只吃一口,不露痕迹地省给父子俩吃。欧阳萸的工资被停发,他和女儿每人每月只有十二块钱的生活费,一生对于钱都没得要领的小菲,现在知道钱的厉害了:她的工资加演出补助、夜餐费要养活一大家人。
有时夜里小菲突然抱住欧阳萸。
“你不会像你姐姐一样吧?”她把嘴唇放在他脖子上,是提问也是吻他。
“别胡思乱想。”
“你说你不会。”
“你烦死了!”
“说,你绝不会的!”
“好的。我绝不会的。”他用极其厌倦的声音说。
但她的身体一进攻,他便迎合上来。他们的欲求忽然十分亢进,无论白昼是什么样的白昼,夜里他们总是一样热烈地进行这个保留节目。
批斗欧阳萸的会议之所以多,是因为他既是高教部门的反动学术权威,又是文艺界的黑帮作家,既是领导阶层的走资派,又是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的代表。斗什么样的人,他都可以陪绑。
这天小菲看见最热闹的四牌楼十字路口搭了个舞台,一群人押解着一个穿狐皮大衣的女子走来。不用近看也知道那狐皮大衣老旧不堪,毛都秃了。这女子不知怎么引起了小菲的注意。她的头发全剃掉了,肯定是她认为尼姑头比阴阳头体面些。再说削发为尼也是一种宣言。削到根了,便是极至,不留任何余地让人继续给她改头换面。她虽然是秃着脑袋,但她骄骄不群的风度极其夺目。小菲不自禁跟随上去。因为这个女反面人物不同寻常,马路上的闲人都骚动起来,人群越滚越大,小菲无法走近她。断断续续地,她读出飘在人群上方的红色横幅:“宗教史学会革命造反大队”。
这个女子剃尼姑头倒是合逻辑。
走到一个临时的露天舞台,小菲已挤到台下。她突然肯定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子。她的侧影、背影都是似曾相识。小菲焦灼地等她给个正面亮相。
终于等来了:孙百合。她光秃秃的脑袋被按下去,两手从背后给掀到空中,一个俯冲,猛扎到台前,五雷轰顶的口号声中,她和小菲脸对脸了。
小菲想到她十几年前的模样,风华正茂的那个女大学生,世上真有红颜薄命的无情道理。她的脸在低垂中走形,五官却依旧卓然。原来她是宗教史学者。当时来话剧团应试时,她在大学修的是宗教史吗?或许她半道出家?是什么让她彻悟,改变志向研究宗教史学的?
假如她当时被录取为演员,她会很出色的,会是全省的明星。或许在某次会演中,被中央或上海的艺术剧院挖掘走了。一个可怕的原因使她一步步错过机运。她和她只有四米距离,讲句悄悄话她都听得见。讲什么呢?别怕,忍住,群众运动,忍一忍就过去了。方大姐雍容大度的宽慰和孙百合放在一块儿,小菲只觉得像是嘲讽。她只希望孙百合能抬起头,看见她,看见她眼中的惋惜和同情。
她的罪名是“破鞋”。各个戏剧院里的单身美丽女子十有八九都给安上了这罪名。孙百合至今是单身?
小菲没注意到台上已渐渐站满人。这是她头一次正面做批斗大会的观众。原来各种各样的罪人也能形成一个大场面。她突然看见欧阳萸出现在第一排的主角地位。他今天不是陪衬,是台柱子,这是他同伴的等级决定的。他今天的同伴都是些爪牙人物:坏分子,破鞋,三青团员,匪连长之类。仅“破鞋”便有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