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第11/13页)
母亲动怒了:“你女儿就不配吃两个咸蛋?”
“不是,妈!泥鳅、蛤蟆尽她吃嘛!咸蛋能省下……”
母亲打断她:“真会过!不该省瞎省!说你搅不匀你还不肯信,你看看,不是太稠就是太稀,一两百个咸蛋让你省呀省的省给蛆吃去了!”
腌蛋的黄泥细密浮动,繁忙无比,另一个生命世界昌盛兴起,小菲立刻要把两只坛子拖出去扔了。
“说你搅不匀吧?扔坛子扔蛋做什么呢?洗洗煮煮,剥了蛋壳都是上好的咸蛋!”
母亲把一百多个咸蛋从蛆的千军万马中争夺过来,洗掉顽抗的一些散兵游勇,分三大锅煮熟。煮熟后的咸蛋即使在夏天也能存放一个月。她一边忙碌,一边数落:“我说呢,一夜工夫她成了会过日子的人了!看她会抠不会抠?从女儿嘴里抠,抠给哪个了?养得一窝子蛆白白胖胖。”她看也不看在一边帮忙的小菲:“说她女儿败家子呢!生几条蛆她连蛆带坛子带咸蛋都要给我扔出去。你说她扔我坛子扔我咸蛋做什么?坛子也惹她了?她都会过日子?她要会过,裁缝都不偷布了,厨子都不偷油了,徐树海都不偷懒了!”
徐树海是伍老板几十年前雇来做店小二的外甥,是全巷子的著名懒人,一解放就不知去向了。母亲数落人有时会结合现实和过去的熟人。
还像从前一样,外孙女怎么都让她顺眼顺心,从不许小菲说重一句。问一声:“小雪你不在学校上课整天在外面干什么?”老太太帮外孙女回答:“那能干什么?大家干什么她干什么,干革命!”小雪十八岁了,即便有爷爷给她上课,小菲也怎么看她怎么危险。她总是叫她不要随便结交人,世面乱,大家无法无天,不是人人都可以做朋友的。她全静静地听,听完笑笑。小菲明知她自己有自己的一套,该在外面飞檐走壁照样飞去。终于有一天,她在团里值班,夜里十一点下班,她灵机一动便去了母亲家。
欧阳雪居然还没回家。她走出来,在巷子口等着,十二点左右,一大群男孩女孩骑着五六辆自行车过来。一辆自行车上前头带个人后头带个人,又谈又笑,一个业余马戏团似的。其中一个男孩子带着欧阳雪。到了巷口欧阳雪跳鞍马那样双手撑后座,两条长腿横空一跃,落地时双脚并拢。看来在这个马戏班混得时间不短。大家招呼她“明儿见”!小菲纳闷,怎么京腔也来了?
“你给我站住!”小菲在女儿向巷子里飞跑时叫道。
欧阳雪站住了,没什么惊恐万状,也不尴尬,还挺不耐烦,意思是:亏你也是文化人,怎么打起自家人埋伏来了?
“你们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好事!这些人是谁?”
“我朋友。”
“怎么是北京人?”
“北京人怎么了?”
“今天你不说实话,我陪你站在这里。军管会来巡逻,我可以把你交给他们。”
“吓谁呀?”
“吓不住你?那好,我说到做到。”小菲看一下表,清了清喉咙,表示惩罚正式开始。
小菲和欧阳雪拼耐力绝不是对手。女孩找了根电线杆,背抵上去,靠得踏踏实实。小菲走过来走过去,叹气清嗓子吐痰,半小时就投降了。她打破僵局,从女孩的不懂事不体谅,讲到家里的经济困难,讲到她的父亲。小菲忘了自己这两年的充实和满足,讲着讲着又泣不成声。小菲的哭是她目前治女儿的杀手锏。女儿和丈夫一样,都是糍粑心肠。女儿不忍了,把实情告诉了她。刚才那帮男孩女孩中确实有三四个是从北京来的。他们父亲、母亲的境遇和她父亲相仿,到这座省城来是投靠亲戚。她和他们是难兄难妹,在一块儿读书、打球。小菲估摸一下,觉得其中有百分之五十的实话。光读读书、打打球?他们才不会这么乖,肯定少不了危险的恶作剧。
证实她直觉是半个月之后。欧阳雪被学校拘留了。她和一个北京的在逃分子藏在教室里“搞见不得人的事”,被军宣队抓了起来。军宣队告诉小菲,那个在逃分子是一位著名画家的儿子,在北京斗殴欠了人命。欧阳雪跟他陷入了情网。
军宣队说欧阳雪态度差劲,装聋作哑,必须拘她一阵。母女见面也不行。最后小菲被放进去,限时五分钟。五分钟来不及教育她什么,既然过去那么多个小时的教育都白搭了。欧阳雪脸白得像石膏。几十年前欧阳萸一定和她一样抱定牺牲的信念,白着一张脸面对刑罚。一个是“若为自由故”,一个是“若为爱情故”,这父女俩缺了理想主义,比缺了空气粮食还活不了。小菲只是默默垂泪,要十八岁的女孩看看,她还要把她妈逼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