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4/5页)
“妈!”阿梅在门口叫着,“看你的腿。”
我低头一瞧,看到鲜血和翻开的皮肉,不禁一阵恶心。我一定要控制住自己。我一定要坚强,这样才能帮阿豆坚持到早上。
那天晚上暴雨如注,风其实并不大,但事后,我却记得当时只觉狂风裹挟着雨水袭来,威力大似台风,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在我记忆深处萦绕不去的是飓风在我家墙外肆虐,伺机扑进来。母亲坚持认为,我当时是受了刺激——随她怎么说吧。我肯定全身颤抖了好一阵子。难道烧酒没派上用场吗?阿桂一直说我的魂不在身上,因为她给我缝合腿伤时,我眉头都没皱一下。她说,如果我有意识的话,她在缝合我深层伤口时,我肯定忍受不了剧痛。后来她跟我赔不是,说要是只把表面缝上,伤口会合不拢。我没有跟她计较。她不会想知道,每缝一针时我的感受。况且,我如何解释得清楚——痛到无以复加,而同时,我却无动于衷?
他们甚至说我着了魔障,有短暂的精神失常。我听母亲小声吩咐其他人,跟阿桂、素莉和云云说,“别让她出去。”她嘘声说,“她神志不清。”他们相信了母亲,所以不听我说的话。我一往门口走,他们就围起来,三双手合力把阿豆从我怀中抢走。我求他们让我过去。我扭动着,闪躲着,推搡着。我喊着,骂着,命令着。我疯了吗?不是,绝对不是。我知道危险。宪兵刺刀留下的那道深深的伤口,还在我大腿上火烧火燎的,我怎么忘得了?可刀山火海在前,万丈深渊在后,必须做出抉择。我看得清楚明白,心中也是明镜似的。
阿豆咽不下东西,咽道变得很窄,拢共只流下去几滴水。他们不让我出去,我只好坐着把他抱在腿上。阿桂用干净棉布挤水,一滴接着一滴。水大多积在他口腔底部,又顺嘴角流了出来。如果这样能救得了阿豆,我会整夜不停地把水滴到他的喉咙里。然而,渐渐地,我发现他的喉咙不但咽不下水,连吸气也困难了。我不能任由情况恶化,我一定要带他逃过宵禁卫兵。我知道不容易,但不能不冒这个险。我先是竭力想要说服母亲,然后又对她的忠实卫士们软硬兼施。但一切都是徒劳。
最后,我不再理睬他们,在屋里一圈圈地踱步,环视着我的牢笼,心中沸腾着无力回天的怒火。阿豆在我怀中喘息着,他的胸口贴在我胸口上起伏。“妈。”他艰难地发出一声,这声呼唤令我心碎不已,只觉得肝肠寸断。
“妈妈在这里,乖孩子。”我坐下拥着他,“很快都会好的。”
“妈。”他喘息着,张大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在我幻觉的呼啸风声中,他挣扎着呼吸,发出可怖的尖锐气音,回荡在房中。这声音至今依然在我耳边回响,惊悚、悲伤又遥远。
“没事的,心肝。闭上眼睛,歇一会儿。”我轻拍他的屁股,左右摇晃着。“妈妈在这里呢。”他相信了我——唉,当妈的可怕谎言!——闭上了眼睛,而我就像漩涡中的乌龟一样无助,抱着他,摇着他,拍着他。我往他嘴里滴水,水从嘴角流出来。我呢喃着一些疼爱安慰的话语,他在我怀中抽搐喘息。他的心在体内突突狂跳,在我肚皮上颤动。
“老天爷啊。”我哭喊着,“显显灵吧,救救这个无辜的孩子。”然而,老天爷已经抛弃了我们。啊,我的宝宝,我的宝宝!他的小心脏在我胸前扑腾,越来越微弱,我依然紧紧抱着他,想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渐凉的身体。“啊,我的宝贝。不要丢下我。”
我抚摸着他稚嫩的脸庞,心里向苍天呼喊。他的魂魄渐行渐远,轻微无声,仿佛月光里的浮尘。我恨不能从心里长出手,去抓住他;恨不能敞开我的灵魂,去吸住他。别走!他远去时,魂魄还在哭喊。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的宝贝。我亲爱的,亲爱的宝贝。
他们说,我不知道阿豆已经死去,我悲痛得心灵麻木,无法明白这一事实。他们这么想,是因为我所谓的麻木不仁,也许他们说得没错。他们告诉我阿豆死了,我却没有任何反应。他们说我眼神空空的。另外,他们又自相矛盾地说——他们都是背着我说的——阿豆走了很久后,我仍然继续跟他说话,抚摸他的脸庞和头发。令他们不安的是——其实他们现在依然觉得不安——我不肯听他们的话,不肯放开阿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