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5页)

“所以你就想逃开自己的影子。也许你会比我那时候逃得成功。”她转开脸。摩亘没说话,继续骑马,看着炙热的阳光照在前方若干酒桶的金属箍环上,终于抬手遮眼,挡住那强烈的反光。“瑞德丽,”他朝着眼前的黑暗说,“我不在乎自己的安危。如果有办法让你安全地留在我身旁,我一定会找出来。你是真实的,就在我身边,我可以碰触你,可以爱你。在那座山里有一年的时间,我什么人都碰触不到。现在我看不出前方有任何可以爱的东西,连那些给我名字的孩子都死了。如果你当初选择留在安纽因等我,现在我会纳闷这样的等待对我俩是否值得;但你在我身旁,总能把我的思绪从那个没有希望的未来拉回此时此刻,拉回你身上——让我就算吃灰尘也能吃出一点莫名其妙的满足。”他看着她,“教我那九十九个诅咒吧。”

“我没办法教。”瑞德丽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让我忘了怎么诅咒。”

稍后摩亘还是哄她说了出来,打发漫长的下午。黄昏来临时,瑞德丽已教给他六十四个诅咒,内容变化多端,从偷猪贼的发梢一寸寸咒到脚趾头,最后把他变成一头公猪。之后两人走到路旁,河就在离路五十码处。这一带没有客栈或村庄,许多旅人便在四周扎营,暮色中充满远处的笑声、音乐、烧木生火和烤肉的味道。摩亘往上游走去,徒手捕鱼,把鱼清洗干净,鱼肚里塞满野洋葱,拿回营地。瑞德丽已洗过澡,生了堆火,正坐在火旁梳理湿发。见到她坐在那圈光芒里,踏进她的那圈光芒,看着她放下梳子对他微笑,他感觉喉头涌上对自己的九十九个诅咒,咒骂自己待她竟这么不温柔。她从摩亘脸上看出他的心思,表情也随之转变。摩亘在她身旁跪下,将树叶包裹的鱼放在她脚边,像一份献礼。瑞德丽的手指一路抚过他的颧骨和嘴唇。

他低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你又没说错。你拿了什么给我?”她边纳闷边揭开一片叶子,“是鱼。”他再度在心里咒骂自己。瑞德丽双手捧起他的脸吻了又吻,直到整天跋涉积累的尘沙和疲惫从他脑海里消失,这条漫漫长路也在记忆中变成一道明亮的光芒。

饭后,两人躺着凝望火堆,瑞德丽把其余的诅咒教给他。他们已经把那名留青史的小偷变成了公猪,只差耳朵、犬齿和脚踝的最后三个诅咒,这时一阵缓慢、犹疑的竖琴声传来,有如夜色的涟漪,融入河水的低语。摩亘听着那琴声,没注意瑞德丽正跟他说话,直到她将一只手按在他肩上,他才惊跳起来。

“摩亘。”

他突然起身,站在火光边缘瞪向黑夜。他的眼睛习惯了月光,看见四处零星的火堆照亮了橡树庞大扭曲的脸孔。四下无风,人声和音乐在这片沉默中显得微弱。他压下心头一股突如其来的,想用思绪折断琴弦、让夜晚恢复宁静的强大冲动。

瑞德丽站在他身后:“你从来不弹竖琴。”

他没回答。片刻后琴声停歇,他慢慢吸口气,恢复动作,转身看见瑞德丽坐在火旁注视他,没有说话。直到摩亘在身旁坐下,瑞德丽才又说:“你从来不弹竖琴。”

“我不能在这里弹,不能在这条路上弹。”

“不能在这条路上弹,也不能在那艘船上弹。那四天你什么都没做——”

“说不定会有人听到。”

“也不能在赫德弹,不能在安纽因弹,虽然你在那里很安全——”

“我永远都不安全。”

“摩亘,”瑞德丽难以置信地细声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学着用那把竖琴?琴上有你的名字,可能还有你的命运。那是全疆土最美的竖琴,你却连拿都不曾拿出来给我看。”

摩亘终于看向她:“等你开始学易形,我就学着再弹琴。”摩亘躺下,没看见瑞德丽对火堆做了什么,但火突然消失,仿佛夜色如石块一样落在了上头。

他睡得不好,一直意识到瑞德丽在身旁翻来覆去。他一度醒来,想摇醒瑞德丽,想解释,想跟她争论,但那张脸在月光中看起来遥不可及,阻止了他。摩亘翻身,手臂横在眼上,重新入睡。突然间他再度醒来,没有原因,但他听到或感觉到某种动静,也许是醒来前梦的碎片,让他知道自己惊醒其实是有原因的。摩亘看见月亮逐渐朝夜的深处移动,接着他面前突然冒出什么东西,挡住了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