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明白庵(第8/9页)

客栈里的人停止了议论,纷纷转头来看老祖,有人迷惑,有人同情。

客栈里顿时变得静悄悄的,隐约能听见墙后有马打响鼻,有人沿着墙脚走动。那是客栈老板在后面为老祖拴马。

这是老祖第一次当众说出他隐瞒了十六年的秘密。他一直将这个秘密隐藏在心里,怕夫人发觉,怕将离知觉,甚至在梦里都不敢说出来。

老祖做梦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做梦,这个家族有好几个人都有鉴别梦的天赋。残缺的《马氏家谱》里记载了继承这种天赋的方法。很多人看了之后模仿尝试,几乎没有成功的。一百多年后,一个马家的姑娘嫁到了邻近的一个大村庄,生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从小就能分辨自己是在梦里还是醒着,从不为噩梦中的妖魔鬼怪而恐惧。

只有一种梦境他无法分辨,那就是他梦见自己是一头水牛的时候。他在梦境里跟着农夫去耕地,去青山上吃草,在绿水旁饮水,在牛棚里反刍,都不觉得有一点儿奇怪。

梦醒之后他犯疑惑:为什么偏偏化身为牛这种荒诞无稽的梦反而不能分辨呢?

后来他跟着母亲回画眉村探亲的时候,意外翻阅了泛黄散发霉味的《马氏家谱》,发现自己应对梦境的方法跟祖先的记录不谋而合,而之前的迷惑也得到了解答。老祖的家谱中写了这种方法唯一不能破解的梦,便是前生梦。因为前生你那样活过,今世的梦便是与前生连接的一座桥。在桥的这端或是那端,对你来说都太真实,真实得你分不清到底在桥的哪端。

“最近我总是做梦。”那女子对将离说道,语气轻得如梦呓。烛火暗淡。

有小飞虫奋不顾身飞进火焰中,化成一个小黑点落在熔化的蜡里。

“多梦者,神不安也。”将离说道,不敢多看那女子一眼。因为女子的眼睛盯着他,瞳孔仿佛被烛火点燃,而他就像渺小的飞虫,触之即坠。

“我梦见我是一只鸟雀,是画眉。”女子又说道。

“哦。”将离觉得奇怪,人怎么会做鸟雀的梦?

“你没有做过什么不可思议的梦吗?”她问道。

“我梦醒了就忘,记不得了。”

“据说有些梦是前生发生的事情。你听说过这种说法吗?”

“听说过。但不可信吧?”将离说道。

“为什么?”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鱼就太可怜了。”

女子眉头蹙起,问道:“鱼?”

将离将随身携带的木鱼拿了出来,说道:“我师父说鱼日夜未尝合目。看来它从不做梦,岂不是完全忘记了前世?”

女子笑了,点头道:“你说得对。完全忘记前世的人恐怕都转生成鱼了吧?”

她的笑容随着目光落在木鱼身上的瞬间凝住了。

“这……这木鱼……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她有些紧张。

“我偷了我师父的,后来我师父就送给我了。”将离说道。

“你师父是谁?”她问道,目光炯炯。

“我师父是明藏法师,是在南岳大庙出家的,几年前被我父亲邀请到岳州住持古今寺,并教我读书。”将离如实说道。

她赞赏道:“南岳大庙有江南第一庙之称,儒、释、道三教共存一庙,世间绝无仅有!令尊请这样的法师住持寺庙,又教你读书,真是想得周全!他一定特别疼爱你吧?”

将离犹豫片刻,回答道:“他对我有时好有时不好,若即若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疼爱我。”

“这是为何?”

“我九岁之前不在岳州城,我一个人独自在小山村长大。九岁之后,他又将我托付于我师父,让我吃住都在寺庙,读书也在寺庙。此次考上秀才,别人的家人喜上眉梢,大宴宾客。他却无动于衷。”将离说道。

她叹了一口气,说道:“这确实令人费解。不过世上费解的事情多着呢,对看的人来说费解,对做的人来说再自然不过了,令尊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她朝将离的木鱼伸手:“可以给我看看吗?这木鱼我好像见过。”

“你……见过?”将离将木鱼递给她,将信将疑。

她接过木鱼,摸了摸,像见到一位故友一样微微一笑,声音低柔道:“如果它能说话,我叫它一声,它就会应。你信吗?”

“你什么时候见过它?”将离心想,或许师父以前到过岳麓山弘法,而这位女子曾在这木鱼前听法。见过的人能认出来不稀奇,见过的木鱼能认出来,那也是鲜闻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