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云梦(第7/11页)

他回到山上,正好看见负缙亲手宰一匹老马,他那身硬骨头里蕴藏的力气和狠劲着实让田鸢吃了一惊—马在流泪,但负缙死死拽住马挽套,一刀捅进它的胸口,直插至柄。大家吃马肉的时候,其姝单独在屋里摆了一席菜请田鸢,她说她吃不下马肉,那种动物,挨宰时都不忍心踢主人一脚。她指着一篮亮晶晶的东西对田鸢说:“剥开吃吧。”那是一堆特大的螃蟹。田鸢喜滋滋地剥开一只,里面是空的,仔细一瞧,那是竹子做的。其姝笑弯了腰,她把田鸢手里的螃蟹夺过来放在案上,又把篮子里的螃蟹一只只拎出来,摆成一排,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哼,我做了七只,每天做一只,我就想知道,做到第几只的时候,你会回来。”

田鸢动情地搂住她。她咕哝道:“山下很好玩是吧?酒后无德了吧?”田鸢唠叨起这七天的事情来,其姝推开他,笑着说:“跟你开玩笑呢,你的事,我不管。”她抱起猫说,它变乖了,晚上找她睡了,因为山里的大耗子吓着它了,听动静,它们好像有黄鼠狼那么大。她想买一只当地的猫。于是他们下山买猫。猫没找到,倒看见一尺长的蚯蚓横在山路上。田鸢跟崔瑛瑛一起见过这么长的蚯蚓,但现在还是很崇敬地蹲下来看。其姝讲了一只毛毛虫的故事:“我到现在还记得它的模样。跟那蚯蚓一样长,可是要肥得多!浑身都是毛,像钢针一样!那天早晨,它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慢悠悠地过路,一点儿也不怕受伤。我想,它是草里的王吧?如果它孵出蝴蝶,是不是像扇子一样的蝴蝶呢?我恭送着它爬过石子路,不敢出声,也不敢向前走一步。我不敢惊扰它。那时候我觉得虫子们的尊严一点也不比我们少。如果它能站起来,我一定会走上前去对它行礼,对它说声‘先生’。过一会儿,我又见到了它,在哥哥门口的台阶上,它变成了一摊绿水,它已经被我哥踩扁了。”

他们在吊桥上待了一会儿,这桥架在深深的峡谷中,下面是一段湍急的溪流,在不远处发出轰鸣,在那里变成了瀑布,他们俩伸头看,被深谷中的汩汩流水搞得头晕眼花。田鸢忽然说:“妈的,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其姝笑着说:“文盲,这叫‘逝者如斯夫’!”

这时候,时间真的是可见的,它就在下面,一眨眼就过去了,记忆又如同那些随波逐流、滋生着、湮灭着的泡沫,不仅其姝不知道,田鸢自己也差不多忘了,他曾经是一个会飞的人。

九头鼠

丹砂开始往山下运了,田鸢无事可做,和其姝一起看看地图。咸阳地图详细得能看到渭水的哪一段比较窄、出函谷关或上子午岭需要绕过哪些沟壑。那些地名,对其姝来说只是文字,对田鸢来说,却是气冲云天的宫殿、松柏林立的山坡、笔直的大道,还有通天塔、藏经阁、炼丹房……他向其姝绘声绘色地描述,其姝抱着他的胳膊,努力想象这座辉煌的大城,也想有机会去看看。但是负缙闯进来夺走了地图,还从鼻子里扔出一句话:“这套东西,一样也不能少。”他又找田鸢谈了一次,劝他住到县里去,说山路不安全,万一钦差出事,他担待不起。果不其然,一天晚上田鸢从县里回来时遇到了劫匪,他击退了他们。他向老乡打听,老乡说这个穷地方,从来就没有山大王。但是他又遇到了一次,在吊桥上,他被人从两边夹击了,这些人好像是从桥底下钻出来的。他们一放箭,田鸢就跳下了深涧。

他醒来时在水底。他贴着沙砾和水草游了一段,又往高处的白光游,沉浸在死的自由和喜悦中。浮上激荡的水面,他反而感到窒息,于是他沉到平静的水底好好呼吸。这时他想起了在水中能够自由呼吸的卢生,他觉得自己也许没有死,只是变成了一条鱼。他随着瀑布进入了山间湖。他游上岸,爬到一座悬崖上,往下瞧,下面有一个山洞,洞口有一条路,路边堆积着铁矿石,他在北方给盐铁商做过门客,对这种黄褐色的石头非常熟悉。几辆车开过来,有人从山洞里出来,把一口口木箱抬上车,驾车的人打开一口箱子检查,里面装满了剑。原来这里在私造兵器。怪不得负缙要杀他,他赖着不走,负缙怕他看到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