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黑都(第5/13页)

“田鸢,我天天缠着你,你不烦吗?”

“不烦。”

“怎么才能让你永远陪着我呢?”

“喝隐身糖浆。”

“那我就看不见你了。”

“变成你的簪子。”

“可我睡觉的时候会摘下来。”

“变成你的枕头。”

“可我醒来时会离开它。”

“那就变成你的眼睛吧,它们丢不了。”

此人在困得像瘟鸡的时候说出来的傻话最动人,她爱透了他的困。当他实在憋不住哈欠的时候,她想起炼丹房的学徒是不能像公主一样大白天睡懒觉的,就让他走,他赖着不走,她就把手伸出窗格,捧着他的脸嘟哝:“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呀。”田鸢在窗台上睡着了,那窗台很宽,他很轻,靠在上面很舒服,弄玉轻轻拍着他,哼起了温柔的小夜曲,这时候田鸢不仅愿意在云公主的窗台上睡着,而且愿意在那里死去。每天早晨,他在咸阳宫广场的霞光中遥望云公主的窗口,分享她的美梦,在渭水的晨晖中回望云公主的牢笼,睡眼惺忪,他把梦游的视线投向路边那些浮在影子上的青砖直拱,相信一切美梦终将成真。

凤凰台传说

后来就连弄玉也不能在白天睡懒觉了,宫里的女官教她把一支支筷子(不管它是什么神圣的名堂,弄玉就叫它“筷子”)扔到玉的“筷筒子”里去,说是“投壶之礼”;还有一个女官教她拿银钩子和红筐子摆一些可笑的姿势,说是就要跟皇后去采桑叶。

只有几百年前那个弄玉的故事让她有点兴趣。奉常说,穆公是今上最仰慕的先王,他的女儿也叫弄玉,善吹箫,常在凤凰台上演奏,招来百鸟合鸣,穆公因此很疼爱她。有一年,穆公要把她嫁给邻国王子,她嫌那个男的丑,穆公也没勉强她。她爱上的是一个没见过面的人。她在凤凰台上吹箫时,常听见另一阵箫声从天外飘来,与她的箫声水乳交融,就像在面前合奏。弄玉想这个人都想出病来了。穆公便把全国会吹箫的人叫到她面前吹,都不是。结果,那个人住在华山上,叫萧史。穆公终于把他找来了。萧史吹第一曲,天上就飘来阵阵香风;吹第二曲,彩云就从四方汇来;吹第三曲,天下的孔雀便都飞进宫;吹第四曲,弄玉的病就彻底好了。他教弄玉吹出凤鸣之音,而他能作龙吟之声。后来他们俩乘龙驾凤,飞上华山,再也没有回到人间。

田鸢听完这个故事说:“我就是萧史,来接你脱离苦海的。”

“哈哈,你又不会吹箫。”

“那你呢?”

“笨死了,学了一个月都没学完一首曲子,皇帝还老想听我吹。”

收破烂的公主

五月的一个夜晚,弄玉向田鸢宣布了一个重大发现:世上有一些不会写字的聪明人。他们知道八百年来上百个国家的宫室、宗庙应该是什么样,斗拱有多少块,柱子有多高,哪些屋檐直,哪些屋檐曲,却不会记下来。他们会造房子,不会写字。这下弄玉找到好玩的事情了,她不会造房子,可她会写字呀,还会画画呢,她可以把他们脑子里的东西画下来,这样就可以打发在这里度过的不知道会有多么漫长的光阴了。

皇帝批准了这请求,派几个博士陪她。她带着这些年逾古稀的老人往闹鬼的古塔里钻,登上梯子看屋檐和瓦当,他们很快就吃不消了,称病告假了,这下她就更自在了。她把辛辛苦苦抄的碑文、图样给田鸢看,满心希望田鸢夸她有学问,田鸢要走了一张画,说是放在枕头边亲。

子夜约会的时间缩短了,因为他们已经有条件在白天见面。有时是约好的,有时是不期而遇。一天下午田鸢路过藏经阁,发现了高处的栏杆上的一双眼睛,它们夹在面纱和头巾之间,但是它们即使混在星星里,田鸢也能找出来。弄玉穿着工匠的粗麻衣,提着笤帚正在打扫藏经阁。她让田鸢上来走一走,让他明白藏经阁六层是个大滑轮,在上面一走,这个滑轮就转起来,书柜就一格一格地转到找书的人面前来了。她让田鸢带她出去玩,就像打完仗那天一样。那个安静的早晨,他们俩都难以忘怀。弄玉说,邯郸的冰冷阳光老是出现在她的梦境中。在如今这个浩浩荡荡的大都市里,他们钻进珠宝店、绸缎庄,什么也不买,弄玉只用那身破衣服来嘲弄这些贵族商店,田鸢心想:店伙计,别捂鼻子了,这可是个公主呀。晚上他们躲在最高的宫殿寂寞的屋顶,搜索公主的火把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穿梭。在热吻中,弄玉紧张地闭上眼睛,等待发生什么想象不到的事,但是什么也没发生。他们和衣而眠,弄玉的头发披散在田鸢的腿上。黎明时分,弄玉睁开眼睛,越过身边的女墙看见另一座宫殿的屋顶,它带着一条金色的反光,背景是一整块血红,他们仿佛置身于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