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首级(第5/8页)
红云
昨天半夜,人们被这样的喊声吵醒了:“下雪啦!下雪啦!”他们冲到场院里,看见无数细小的冰晶在黑暗中跳舞,高兴得流泪。在四面八方的屋檐上,夜巡的武士们还直着脖子发疯地喊着。有人朝天空吐出舌头,有人趴在地上舔雪,把雪花和泥沙一起吃下去。雪越来越厚,后半夜还有人跪在雪地里,喘着粗气,大把大把往嘴里塞雪。凌晨,他们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场院里剩下了一些雪人,雪人身上又有大口小口咬过的缺口。在城墙上巡逻的武士往山坡上望,一个胡人也看不见,连他们的炉灶、马料、破梯子、死尸和人头也无影无踪,满世界都是白茫茫的,简直就像从来没发生过围城的事一样。但是他们不敢掉以轻心,谁知道胡人有多狡猾,会不会趴在积雪下面一夜呢。他们怕自己睡着,就在房顶堆了一个又一个雪人。
在场院里守铜锣人的就没有这么大定力了,他怀着一肚子雪水做了个山珍海味的梦,被尿憋醒时看见天边一条红云。雪停了,乱七八糟的脚印没了,场院里还静悄悄、空荡荡的。他的目光转向北边,晕乎乎地看见一桩怪事:荒芜的花圃里,长出了人,一个接一个长出来,有的在往旁边的屋里钻,有的在好奇地东张西望。一声女人的尖叫从那屋里传出来,撕裂了黎明。
铜锣大响,夜巡的武士们从房顶跳下来,光脚的男人们从屋里冲出来,胡人黄蜂出巢般从地洞里涌出来,有的胡人打开城堡大门,引入另一股仇杀的洪流。雪地一片片染红了,殷红的雪冒着热气。在这个修罗杀场的边缘,有一扇终日关闭的门,关着六只小鸭子和一个获得新生的老人。双头人躺在满地是药罐的小屋子里,搞不清这是白天还是黑夜,他刚刚醒来,冻得浑身哆嗦,忘了围城的事情也忘了松油已经耗尽,他大声喊人来点燃庭燎,难为它已经燃烧了九年。“是不是我的声音太小了?”他念叨着,摸黑下床,碰翻了药罐,昨晚喝剩的隐身糖浆洒了一地。他对着黑暗大叫:“哎哟快冻死我了!”他听见跟屁鸭叫唤,就摸到书库里找它们。他的视野越来越明亮,他看清了这些小东西的颜色—红色、橙色、淡黄色、孔雀绿、宝石蓝、紫罗兰。此时此刻,双头人的耳朵也好得出奇,连蝼蛄在石板底下钻泥巴、蚂蚁在墙根搬东西、蛀虫咀嚼书简的声音都听见了,但他就是听不见打雷一样的喊杀声。他不小心踩了小鸭子,小鸭子还若无其事地蹦跶着,他发现自己的脚是透明的,身上也是透明的,他像空气一样轻,像水一样软。小屋里有另一个双头人,一个不透明的双头人,一动不动地躺着。他明白了:“原来隐身术就是把一个人分成两份啊。”
这时候他不觉得冷了。他还高兴地发现,自己可以毫不费力地穿越屋顶和墙壁,漫步在小屋、书库和阁楼之间,六只彩色的小鸭子叽叽喳喳跟着他,他想:“原来隐身术瞒不住跟屁鸭。”
平日里灰暗的书库,荡漾起祥和的七彩光芒,像水一样流动着,有沁人心脾的香味,使他万分感动。他被这些光托到半空中,跟屁鸭也登上了垂直的墙面,一直来到屋顶,头朝下匆匆行走,往光芒的深处探索着。有一阵,双头人分不清方向,波动的光芒流进书库的门缝,把他也卷了出去。经过短暂的震撼,他浮在一棵老槐树顶端,看见了场院里的事,他心里明白透了,可是没法告诉这些人、这些胳膊、这些腿、这些头和这些血:隐身术已经大功告成。
黑鸟
在死尸横陈的场院里,活人却越来越多,原来是朝廷的援兵到了。胡人有的从城墙跳下去逃命,有的从地洞溜下去。突然,如意哭了起来:“我姐呢?我姐呢?”她站在弄玉的门口,弄玉的屋里是空的,胡人的洞口就在附近的花圃里。武士们备马准备追击,一道白光却抢先冲出了城堡,有人认出那是牛儿哥。他追到阴山脚下,追上了从洞里逃跑的胡人。二十二岁的牛儿哥朝他们冲去。他的新房还没布置好,他还没记住未婚妻的模样,胡人勒住马头,注视着他,当他进入射程时,他们每个人手里忽然变出了弓箭。
胡人绕着阴山跑,盘旋在云端的一只绿鸟和一只黑鸟吸引了他们的目光。眨眼间,那只黑鸟俯冲下来,变成一个人,他抄起马背上的女人,顺手削掉了骑马的胡人的头。胡人还没来得及放箭,他已经上了天。田鸢抱着弄玉,和孔雀一起掠过积雪的松林,落在一片光秃秃的胡杨林中,吓跑了一群鹿。他用匕首切开了她身上的绳子,突然她捉住田鸢的手,把匕首往自己喉咙上刺,她劲不够大,没能把刀送到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