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4页)
卡尔把我送到干阑镇边上,让我自己穿过那些柱子走回家去。大概因为烂泥和阴影让他不自在,所以很快他就离开了,而我还没来得及回头道谢,为他陌生的善意。
我家的屋子静悄悄的,漆黑一片,即便如此我也恐惧不已,抖个不停。黎明似乎遥遥无期,我期待清晨,那样我就又能成为那个愚蠢的、自私的、没心没肺的自己了。但现在,除了一个要上战场的挚友、一个手骨碎裂的妹妹,我一无所有。
“你不用那么担心你妈。”老爸的声音从一根柱子后面传来。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走出屋子了。
我又吃惊又害怕:“老爸?你在干什么?你是怎么——”
他用大拇指往身后一指,那是从屋子里吊下来的一个滑轮。今天,他第一次用了它。
“停电了,我得出来看看。”老爸一如既往地粗声粗气。他转动着轮椅,绕过我,停在那个埋在管道里的电箱前面。每家都有这么一个电箱,用来调节配给的电量,好让灯亮起来。
老爸自己往人工肺叶里打气,呼哧呼哧地,每喘一口气,胸口就嘀嗒作响。也许吉萨以后也会变成这样,手骨装着一堆金属零件,一想到它们曾经灵巧的样子我就陷入痛苦的癫狂。
“怎么不用那张我拿来的电量配给单呢?”
老爸没回答,只是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那张单子,插进了电箱。本来这东西可以一下子就点亮四周,但这次没有。坏掉了。
“没用。”老爸叹着气,陷回了轮椅里。我们盯着电箱,无言以对,不想动,也不想上楼去。老爸和我一样选择了逃避,逃避我们的家。在那里,老妈一定正在为吉萨、为无望的未来哭天抹泪,而我妹妹正强忍着不和她一起号啕。
老爸拍打着电箱,好像这么做就能让光明、温暖和希望重新回到我们身边。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绝望,周身散发着怒火。那不是冲着我或吉萨,而是冲着这个世界。他曾称我们为蚂蚁,在银血的骄阳下炙烤着的红血蚂蚁。我们被那个伟大的种族所毁伤,输掉了争夺生存权利的战争,而这仅仅因为我们平庸无奇。我们没有像他们一样进化出超乎想象的才智和力量,这副躯体还是原来的样子。世界翻天覆地,我们却停滞不前。
我同样怒火中烧,暗暗诅咒着法莱、奇隆、兵役,以及我能想到的所有琐碎小事。金属电箱久久没有电流通过,已经毫无热度,变得冰凉。但在它里面似乎还是有一丝振动,仿佛等着谁在拨动开关。我疯了一样地寻找电流,把它翻过来掉过去地折腾,想在这荒谬的世界里找到哪怕一丁点儿的正常。突然,我的手指感到了刺痛,身体也抖了一抖。一条裸露的电线,或是坏掉的开关,我对自己说。那感觉就像针刺,像针扎进了我的神经,疼痛却迟迟未来。
头顶门廊上,亮光重回人间。
“唔,真想不到。”老爸咕哝着。
他在泥地里掉转方向,转着轮椅回到滑轮那里。我安静地跟在后面,完全不想提我们为何如此惧怕那个称作“家”的地方。
“别再逃避了。”他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轮椅扣在绳索上。
“不再逃避了。”我说的其实是自己。
绳子带动滑轮,嘎嘎作响,老爸把自己往上拉。我赶忙爬上梯子,跑到门廊上去接应,默不作声地帮他把轮椅从滑轮上解下来。“你这家伙。”打开最后一个扣锁时,老爸嘀咕道。
“你总算出屋了,老妈会很高兴的。”我说。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我,抓住了我的手。尽管老爸现在已经几乎不做工了,不再修理大小物件或给小孩们削木头了,但他的双手仍然粗糙,长满老茧,就像他刚从前线回来时一样。战争从未远离。
“别告诉你妈。”
“呃,可是——”
“我知道这没什么,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妈一定会把这当作万里长征第一步的,你说是吧?一开始我只是夜里出屋走走,然后白天也要出来,接着我就得像二十年前那样,陪着她逛市集,最后一切都回到原点。”他说着眼神黯淡下来,努力把声音压得又低又小,“我不会好起来了,梅儿,我也从来没觉得自己还能好起来。我不能让她抱有希望,为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抱有希望。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