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4/6页)

“我有的时候觉得,我不该当警察的,我以为我心肠已经够硬的了。隔壁邻居说,这男的喜欢出去赌博,一连好多天不回家,就把这小孩一个人锁在家里,自己烧饭吃。结果家里可能没米了,他一连二十几天没回来,小孩儿就死在家里了。我……”

黑暗中的曹阳似乎端起酒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曹敬听见花生米滚动的声音。

“干了这么几年,死人也见得不少了。小孩儿死了我也不是没见过,只是这一家两口人就这么没了。那个小孩儿死前还在写日记,我翻了翻,唉……我真的有点儿受不了了,真的有点儿难受。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曹敬无言以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试着想象那个场景,曹阳所经历的那个场景。他站在腐臭的房间里,戴着手套拿起地上的小草稿本,随意翻开,看见的是死去的孩子数着自己死前的日子,写下逐渐等待死去的感受。

那个孩子会不会曾经试图自救?她家里有没有固定电话?她有没有试图向窗外高喊求救?有没有试图撬开防盗网,从窗户爬出去?

“写了些什么?”曹敬听见自己问。

“等爸爸回来。”曹阳说,“饿了就睡,睡醒了还是饿,那么就继续睡,睡醒了爸爸就回来了。”

“哦……”

“她写她喝了好多自来水,肚子里装满了水后,走路能听见咣咣的声音。水在肠胃里晃来晃去,咕咚咕咚的。躺在床上的时候,感觉鼓囊囊的……”

曹敬感觉黑暗的斗室里似乎出现了一个比黑暗更深邃的东西,就像是一个黑色的洞。他想,夜晚的黑暗,只是光的缺席,而从人心里透出来的黑暗,却像是有质有形的事物。他触摸过这些黑暗,很多次,最后他转过身逃跑了。

“我有的时候想……”曹敬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说话,他记得明郁江有一次和他说,酒精并非是让你胡思乱想的东西,它去除了你大脑中自律的限制,让你说出你真正在想的那些事。“我有的时候想,我能不能……如果我的能力还在,我能不能救到更多人……作为一种赎罪。”

“别他妈瞎想。”曹阳说,“人有的时候还是得认命。”

“我有的时候真不想认命……”曹敬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我如果能坚持下去,可能今天就不一样了。”

酒精开始进入血液,他默默想象自己的血液正在将乙醇带入自己的大脑,自己的神经系统开始麻痹,他开始幻想自己的能力再度回归,让自己能够——呼……曹敬长出一口气。

“O Bella Ciao……”

记忆里浮现当年老姜教他唱的歌,《啊,朋友再见》,老姜说意大利语里的Bella是“美人儿”的意思。啊,美人儿,再见……他睡着了。

“人很容易被群体所诱导。”曹敬对雷小越说,“我有的时候在想,当年福利院里,如果从一开始,就不是把我们分成三个班,那我们之间或许就不会有那些争端……直到枪击事件发生后,我才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两天前,雷小越家里签了字,半个月之内,少训所的人就会把雷小越带走。曹敬的初期工作可以说已经完成,但是他有一个家访多次的习惯,作为经常出外勤的人,这种家访的跑腿活儿他做了很多。这并非是因为给外勤服务打卡,主要还是曹敬自己喜欢这么干。老马说,这是因为他对这些孩子存在一种替代心理,他想让这些孩子作为自己人生的替代。

这是雷小越的父母签字后,曹敬第一次来雷小越家里家访。曹敬喜欢和自己负责的孩子们交朋友,这在办公室里很少见。虽然都是教职人员,但许多同事并没有深入辅导的耐心和能力。这会儿,他正和雷小越在公寓小区里散步,小区里很多小孩都是雷小越那个初中的,有的时候路上遇见还会打招呼。

少年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曹敬说话。

“心理实验显示,仅仅是把人群分成两部分,他们之间就会产生争端。对自身所在群体的归属感,以及对对立群体的天然抵触情绪,会让实验对象把一些很小的争端和摩擦放大,变成实质性的敌意。”曹敬掰着手指,“人和人之间存在那么多的差异,就像是大洋彼岸的新罗马合众国,他们历史上曾经发生的那些关于‘种族’的过往。人因为皮肤的颜色而被分成不同的群体,黑皮肤、红皮肤、白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