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与飞鸟』五(上)(第3/4页)

  两个男人开始在闭塞的空调房里抽烟,谁也没有说话,仿佛时间忽然被静止了。

  过了好一会儿,一支烟快要烧完的时候,董耘才开口说道:“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

  “我以为……我会很抗拒,会无地自容……但是好像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我很平静。非常平静。”

  “……”蒋柏烈躲在云雾后面,所以表情显得很不真切,“你觉得这算是好还是不好?”

  “谈不上好坏,”董耘又点了一支烟,“只是对我来说很震撼。”

  “怎么说?”

  “我觉得,我终于可以接受这个事实了……在五年之后。”他猛地吸了一口烟,突出浓烈的烟圈。

  “你带了什么去?”

  “一束花。她喜欢米迦勒雏菊。”

  “你对她说了什么吗?”

  “没有。我跟你说过,我……我很平静,非常平静。平静到……我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他的手有些颤抖。

  “好吧,”蒋医生似乎很轻易地接受了他的说辞,“不管怎么说,你跨出了一步,很重要的一步,我想这是一个很好的变化。”

  “……你真这么想?”

  蒋柏烈微微一笑,用他那种惯有的、充满磁性的声音说:“我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清楚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

  董耘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五点半了。他点了一支烟,穿过种满了梧桐树的校园,来到灯红酒绿的马路上。每一次下雨,这个世界仿佛就被分成了两半,一边是浮于地面的现实世界,另一边,则是倒映在雨水里的虚幻世界。

  他觉得自己常常很难分清哪一边是现实,哪一边是虚幻。从五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开始,他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他曾是一个意气分发的有为青年,对人生抱有伟大的理想,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与渴望。他在最得意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他认为最合适的女孩,他爱她,她也爱他,他们从家世到智商,样样匹配得刚刚好,他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是人人称羡的一对。他们结婚了,那么热烈地爱着的两个人在情最浓时互许终身。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他是上帝的宠儿——连他自己都是这么肯定地相信着。

  可是两年之后,他们遇上了一场可怕的车祸,在那场车祸里,他失去了几片骨头,以及……他的妻子。

  那也是一个下雨的夜晚,他开着车,她则坐在他身边,他们像往常一样去父母家吃饭。在过江的大桥上,反向车道的一辆车冲出隔离带,狠狠地撞上了他们。撞击发生在车的尾部,由于冲击力,车子调了个头,在这悲剧般的旋转过程中,副驾驶位被旁边车道的货车撞个正着……救护车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气了。

  董耘的人生就此改变。

  他醒来时,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地方是能够动的,父母在他身旁流着眼泪,分不清到底是喜悦还是悲伤。如果说喜悦,就有点显得太不厚道了,可是他一直觉得,当睁开眼的一霎那,他确实在母亲眼里看到了喜悦——因为跟已经被宣判了死亡的儿媳比起来,儿子能够活着是一件多么多么幸运的事啊!

  他没有参加妻子的葬礼,因为他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出院之后,他又花了半年的时间来使自己恢复成一个正常人——至少看上去是正常的。这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挫折,从没经历过逆境的他强迫自己忍受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各种痛苦,甚至可以说,从那时开始,他一夜长大。

  父亲因为一直担心他,终于也病了,于是康复后他接管了出版公司,这份他拒绝了很多的工作终于还是被接受了——他必须这么做,经历了生死之后,他更能够体会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