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第15/16页)
“你怎么和简意澄那么好啊?”他若无其事地问我。
“也不是那么好,就是觉得他不应该被打,我得帮帮他。”我转过脸去,揉了揉眼睛,又加上一句,“反正这儿也没人帮他。”
“嘿,学雷锋标兵吗小妞儿。”顾惊云按下车窗,叼上一根烟,笑一笑,在烟消云散的雾气里眯起眼睛,车过了一个巨大的水坑,那些水和喷泉一样噼噼啪啪地溅起来,扑到左右的窗户上,把大大小小的雨滴一下子洗刷干净。铺天盖地的雨水,水声滂沱,雨气喧哗,无尘无埃。“谈不上学雷锋,我也没对到哪儿去。”我也学着他笑了笑,把车窗打开,这些雨带着腥咸的气味,漫过我的头顶,把我吞没了,“天理昭昭,我也会有报应的。你看这雨下的,说不定一会儿打雷就劈到我。”
“怎么啦?被徐庆春恶心着啦?”他没看我,悠闲地把方向盘一打,头发有点蓬乱,脸色苍白,这辆车好像正在往一部冗长的法国电影里开一样。“没,不是被徐庆春恶心着的。”我叹了口气,把脸迎向窗外的雨。“你说世界上有什么东西不恶心。”
我抹了一把脸,咳嗽了两声,真的觉得有点儿恶心了。好像是的,别人都活得好好的,就我总觉得恶心。在这儿未来和人性让我恶心。爱情,口水,麦当劳,扮优雅的名媛,雨水,卫生巾和掉落的头发,这些都让我恶心,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该活着还得这么活着。让我变成一只每天居高声自远垂绥饮清露的凤凰鸟,可能我的羽毛还是会让我恶心。恶心只是生命体的一种生理本能。我们都需要恶心。
他把手搭过来,放在我的手上,被我轻轻地抽开了。我对着他勉强地笑了一下,他揉了揉我的头发,手指是冰凉的。“想太多了你。”
我不说话,坐了一会儿,从旁边拿出他的打火机,点上火,再熄灭,再点上火,雨气喧哗的车里因为这个动作而有了几分安稳的意味。“没事儿,我又不是那种大公主。你吃饭了没?我们去吃牛排好不好?”
“Steakhouse?”他笑着问,“又是你吃牛排,我吃菜花儿,吃得我都快变菜花儿了。”
“我有密集恐惧症,一看见菜花儿就害怕。”想到了密密麻麻长着一颗一颗铁豆的菜花儿,我被恶心地打了个寒噤,他看着我笑了起来,我也笑,不停地笑,好像除了笑就没有别的事儿能做了,笑得脸上的肌肉撑了太久,僵硬了,从眼角流出眼泪来。到底我们也没去Steakhouse,他知道我是说着玩儿的。过了好一会儿,车才停到我家门口,整个世界都被大雨打湿了,低矮的楼群像一件不合体的粗布衣裳。我看着顾惊云,他的眼睛湿漉漉的,湖泊一样安静。
“到了,”我转过脸去看窗外,“就这样吧,”我的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闭上眼睛,紧紧攥住车把手,感觉全身被雨水浇了个透。“——我们也就这样吧。”
他什么也没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像两株灌木一样坐在车里,被雨浇得无声无息。
雨不停地泼在前面的车窗上。时间彻底地停滞不前了,一分,一年,一百年,都是一样的,古时候的金戈铁马在我耳膜里呐喊厮杀,寒光四溅,冲锋陷阵,烟消云散。“——行吧,就这样吧,”顾惊云好像经过了漫长的跋涉,跋涉了整整一辈子,看起来无比疲惫,终于决定了什么似的拍拍我的肩膀。“我还是觉着与其每天让你恶心着,不如我自己一人恶心。恶心多了,吃不下饭,容易得胃病。”
“嗯。”
“回家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别想太多英年早逝了,我还等着看你画的画儿呢,以后我和别人一说,我在美国认识一大画家,多牛×。”
“嗯。”本来我是该笑他连人话都不会说的,但现在这一个字已经耗费了我全部的力气了。雨点敲在车顶上,我捏紧了拳头,好像胸椎骨被人打了一拳,喀拉一下粉碎了,每摁一下就觉得有水从胸腔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溢出来,漫过眼睛。
“明儿个我还来找你玩儿啊,带上林家鸿、江琴,咱一起吃牛排去,我吃菜花儿。”
“嗯。”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几乎要破涕为笑了,然后抓起放在膝盖上的包,走出车外,回过头去对他摆了摆手。我走到屋檐下面,面对楼梯,背对道路,听着他发动机发起来的声音,轰隆一声狠狠地从我心上压过去,水花四溅乘风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