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22/55页)
就在这时,有人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句:“给你!”
是小祥光裸的胳膊,递过来的,是他手上最后一把铁勺。
如果说,那是一个充满了恐惧、苦闷、忿恨和失望的年代,那么同时,又确是一个闪烁着幻想、激动、悲壮和狂热的年代。
可那个年代毕竟太愚昧了,以至于连许多本来是神圣的东西也被弄得荒唐、滑稽起来,令人不堪回首。而今俱往矣,谁还再有心总去翻找那些被玷污得失去了本色的情怀呢?今天的人有今天的课题,和过去早已远隔了一个时代。今天十九、二十的少男少女们,未经“红尘”而看破“红尘”,那么早熟地沉湎和追逐在物质生活的升沉中,似乎完全无须再到精神世界里去寻找寄托、安慰、感叹和振奋了。大家更多地关心着工资、升级、房子和出国,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甚至小到沙发的样式、红烧鱼的做法这类事情,也能成为一种重要的兴趣。即便仅仅是从我自己的本行——文学研究的角度,我也不敢说这是否表现了某种“时代心理”。我只能说,在一己的感觉上,对人生意义的追求常常被对生活地位的追求所代替,似乎确是一种令人迷惘的社会氛围。
还有钩心斗角!
罗营长挤了谁的位置,心照不宣。他见了我总是客客气气,却又总不自然,仿佛藏了多少戒备。
“哟,下班啦?”
在楼梯上碰见,总是他先打招呼,然后淡淡地侧身而过。
他每天总是最先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去年评上全院的劳动模范,这是材料里最过硬的一条事迹。新官上任三把火,偏偏就是这条,使我心生反感,理智上也知道不该这么做。
“嘿,你知道吗,罗副所长和小唐住一个大院。”
“哪个小唐?”
“司机呀,开‘丰田’的那个。”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想起“罗营长”是住在他爸爸那个部队大院里的,高高的墙,森严的岗,放个车绝不怕让人砸了玻璃。司机又和他是邻居,上下班同来同往,利益均沾,岂不两得其便?啊,怪不得他每天趁大家没来就来,等大家走了才走,原来有这么一段猫儿腻!
对了,我又想起有个星期天去看一个“内部片”,一进电影资料馆的大门,就看见研究所的那辆小“丰田”正端端地停在院里,第二天中午就听见他在饭桌上和人大谈那电影里的笑料。我原来还纳闷这车子是怎么停到那儿去的,现在明白了,那是他的“专车”!行啊,你就是这样当的模范?
在学院人事处召开的考核所级干部的群众评议会上,有人说你架子太大;有人说你学问太小,当然大家也说了你很多优点,光凭那个每天早来晚走的工作态度,工作成绩的优劣似乎便足以忽略不计了。谁也不提起,不,谁也不知道你每天虽然走的最晚,可等你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饭桌前的时候,别人还在公共汽车上挤着哪!
我本不是个好事者,可这些事无论如何使人生出一种不平之慨。尤其对你,我们彼此原本就隐隐有一种谁也不想捅破的敌意。
又一个平常的黄昏,太阳照例该循环到西半球去了,办公楼也慢吞吞地静下来,只有你房间里的日光灯还抖抖地亮着。我下了楼,没走。楼门的斜对面,一箭之遥,是学生们清晨读书的小树林,这会儿没人。这是我白天就选好的位置。假使我能获得证据的话,那么第二天就可以找个“旁证”人一块来看!
五分钟后,我的心怦怦跳起来,正是那辆小“丰田”,悄然没声地来了。小唐从车里钻出来,车门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显得非常沉闷。他在车旁踱着步子,看看表,又抬头往三楼那亮着日光灯的窗户望一眼,然后低下头来点烟……
我为自己这个小小的“外线侦查”的成功而得意,脸上想笑一笑,嘴里不知怎么却突然泛苦。毫无联系地,我竟然想起了八分场那个惊心动魄的深夜……十年了,我早已不能这么清楚地回忆起那种视死如归的内心体验了。这回忆的突然闪现,如雷轰顶,把我的那点得意轰得荡然无存。我胸口上像压了沉甸甸的东西,怎么也挪移不开,我羞愧得几乎要哭出来,疯了似的跑出了小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