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光辉岁月(第9/11页)

她突然任性地坐在了花坛边上。两只手用力地撑在身体的两边,那是一种孩子的姿态,一边支撑着自己,一边看月亮。

“陈浩南。”她叫他的名字的时候声音清脆得很,“你说,他们还记不记得我?”

“谁?”他问。

“一定是不记得了吧。”她嘲讽地对自己笑着,“那些当初没有手机,只能用寻呼机的人们。我当然……我的意思是说……会不会凑巧有个人,会记得我?当然我不是说所有的人。比方有一次,我碰上过一个妈妈,她女儿离家出走了,她一边哭,一边留言说要她赶紧回家。她隔几分钟就呼一遍,内容都是一样的,我就跟她说,阿姨这样吧,我每隔十五分钟帮您呼一次您的女儿,您就不用再这样打电话了。她跟我说了那么多声谢谢——你说,她有没有可能还记得那个寻呼小姐?”

万家灯火都在静默之中,她自己摇摇头:“一定是不记得了吧。那个说‘520就是我爱你’的高中女孩子,也不记得我了吧。那你说,那个人,会不会记得,有个寻呼小姐,替他说出来了《今宵多珍重》的歌词呢?就连他,也不记得有那么一件事情了吗?肯定不记得了。可是我还记得他们,我还记得他们呀……”

她低下头,她在哭。

他掏出了自己的手机,默不作声地摆弄了一会儿,音乐声传出来的时候,她扬起了带着泪的脸。

“愁看残红乱舞,忆花底初度逢。难禁垂头泪涌,此际幸月朦胧。愁悴如何自控,悲哀都一样同。情意如能互通,相分不必相送……”陈百强在幽然地一唱三叹,反正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

“放下愁绪,今宵请你多珍重;哪日重见,只恐相见亦匆匆——”他终于把他的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他说:“我把这个传给你,做你的手机铃声,好么?”

她用力地点点头。

是从什么时候起,人们不再需要寻呼小姐了呢?只要你会拼音,你就会发短信。把你想说的话直接发给那个人。脏话、粗话、混账话,都不再有障碍。粗鄙、恶毒、下流,什么都OK。就像是狂欢节那般百无禁忌。没有了那个甜美的女孩子的声音在一旁等候着,就像少了一双温柔宁静的旁观的眼睛——什么遮挡都可以不再有了。什么姿态都可以不再让人觉得难看、难堪、难为情了。多么好啊,相比之下,寻呼小姐是那么做作,她们的甜蜜和礼貌都是些令人作呕的东西。可是为什么呢?怎么可以呢?

她忘不了自己端坐在那个由玻璃隔出来的,四四方方的小格子里面。她过滤着各式各样的声音,它们沾满了生活里的尘埃和秽物。“您好,183号为您服务,请您讲话——”在那个世界里,没有她从小长大的楼群里垃圾堆的气味,没有学校门口小摊上飞舞的苍蝇,没有邻居家伴随着“哗啦啦”的麻将声扔出门外的烧鸡的骨架,没有母亲挥舞着鸡毛掸子带着些许口臭的咒骂。那是她梦寐以求的人生。她只是想要这人生能够干净一点。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那从小太过强烈的羞耻心导致的。她只知道,当她是183号寻呼小姐的时候,她在一点一点,接近着那个更干净的世界的幻觉。也许那样的世界无聊了些,没有味道。可是当那些留言,那些污浊陈旧得就像是用旧了的人民币一样的语言,经她一丝不苟地温柔地修改,变成一条条清洁多了的信息时,她错觉自己的背后生出了一对翅膀。

问题是,没有人像她一样那么在乎这种清洁。

她们的寻呼台是在2005年彻底关闭的。那年,她25岁。离开的时候,她转回头去,对183号台子,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她低下头去,给志强发了一条短信:我们结婚吧。

她把牛奶杯放在志强面前的时候,他们暖暖地对看了一眼。

她辛酸地看着志强,他吃东西的时候像个孩子。昨晚,他们一起去了姑姑的生日宴。志强表现得非常得体。喝了一些酒,说了一些笑话,热心地照顾着所有人,当然,最重要的,恰到好处地逢迎着姑姑。姑姑还是用那种散播真理的口吻对她的父母居高临下地说:“你们看,我早就说了志强好。得着这么个女婿,还不是你们的福气。”

可是这男人并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最心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