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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男孝女们见朱怀镜和李明溪二人前来吊唁,齐刷刷跪下,大声悲号,哭声震天。哭声让唢呐声一和,更是悲怆了。朱怀镜眼帘涩涩的,很快就湿润了。他忙上前拉起孝男孝女们,请他们节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被拉起来之后,就同朱李二位握手,表示感谢。朱怀镜便猜想这男子必是卜知非了。他俩从未正面打过交道。李明溪送上挽联,朱怀镜送上祭礼。看热闹的邻居凑上来看看挽联,并不明白挽联的意思,都说这字写得漂亮。那位果然是卜知非,他看了挽联,便知来的是父亲生前要好的两位忘年之交,就自我介绍了,再次感谢。请两位到一旁坐下喝茶。
灵堂是在雅致堂前面临街搭起的一个棚子。荆都寻常人家老了人,都是这样在自家门前搭个棚子做灵堂,这似乎也成一种风俗了。雅致堂自然是歇业了。灵堂正面大书“当大事”三字,两旁挽联写的是:
仙翁御风西去
荆水无语东流
卜知非见朱怀镜和李明溪在看上面挽联,忙说:“这是我自己凑的两句,不好。两位先生送的挽联才合父亲平生志行,我马上叫人把先生送的挽联换上。”朱怀镜见李明溪不做声,就说:“换倒不必,挂在旁边就是了。”卜知非硬是客气,叫人过来,将原来的挽联取下来挂在一边,把李明溪写的挽联挂在灵堂正面。朱李二位陪卜知非说说话,无非是些安慰话。孝女们在一旁哭号,是荆都传统的哭丧调儿,说尽了卜老平日里的好处。那位年纪稍长的妇人,想必是卜知非的夫人,哭得最里手,居然句句押韵:“……老爹爹啊(是)老爹爹,您(是)十五六岁(是)出家门啊,一个包袱(是)一个人,学徒您(是)去了北京城。辛辛苦苦(是)一个月啊,光洋啊(是)两块半,牙齿缝缝您(是)省饭菜。好不容易您(是)学了艺啊,老少一家您(是)不容易,年年月月您(是)不歇气。到老您(是)还要受一难啊,斗您批您(是)台上站,说您想(是)把天来变。男男女女(是)都不孝啊,劳您(是)还把艺来教,好让子孙(是)莫把饭来要。大放有心(是)您老走啊,家业自有(是)人来守,守着烂铺(是)月月有啊……”听着这哭号,卜知非也不避着客人,眼睛一红,哽咽起来,说:“我这老婆,嫁到我家快四十年了,糟糠之妻,知道父亲创业艰难。”朱怀镜也很受感动,叹息几声。荆都妇人哭丧,朱怀镜头一次听见,觉得很有风味。句中“是”是语气词,相当于民歌里的“哪个”或“哟”。更有意思的是在荆都土话中居然残存着古代语法,卜知非夫人哭的“大放有心”的“有”还是上古时候的语中助词。
李明溪始终不怎么说话,总是望着卜老的遗像。朱怀镜见卜知非一家都把他和李明溪看做贵宾了,就觉得老是坐在这里不方便,给人家添麻烦,便问:“老卜,你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只管说就是。”这本是要告辞了说的客气话,不曾想卜知非真有事要帮忙。他很无奈地摇摇头,说:“朱先生……啊啊朱处长,有件事看您能不能帮个忙。我今天上午去了殡仪馆,尽是麻烦。我们不在他们那里设灵堂,只是佛事道场完了之后送去火化,他们却硬是要我们租灵堂。其实也无所谓租不租,就是要我交钱。我想实在谈不下来,就出个小灵堂的租金算了。可他们不让,硬要我租大灵堂。我记得我母亲去世那年,那会儿管得紧,不准在自己家里设灵堂,一律要在殡仪馆办丧事。我们因为亲戚朋友多,想租个大灵堂,他们觉得我们好笑,说是大灵堂要相当级别的领导才能用。现在倒好,也不讲领导不领导了,只要能捞钱,他们巴不得把整个殡仪馆都租出去。光是这租金还好说,还有更不讲理的。我母亲也葬在殡仪馆的公墓里,我们想把父亲同母亲合葬,这是老人家的心愿。我们想自己请人施工,他们说这也不行,得交两万多块钱,由他们负责施工。其实我们自己施工,花一两千块钱就行了。另外还得在他们那里租花圈、买小白花。全按殡仪馆说的办,包括老人化妆费、火化费等,得花五六万。这还不包括墓地征用费,因为这是合葬,不用新征地。若重新征地,不花八万十万下不来。这些都是他们明文规定要收的,还不包括给工作人员打点。不打点不行,关系弄僵了,他们不马上给你火化,说得排队,有意跟你拖时间,那就还得收遗体停放租金,每天又是多少多少。朱处长,在荆都,一般老百姓莫说活,死都死不起了。说实在的,花几万块钱我们也不是花不起,只是这事想着气不顺。实在谈不好,我只好违背父亲意愿,把他拖到乡下,花钱买块风水宝地,土葬了。反正土葬是老人们求之不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