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危情记(第12/16页)

2012年春天,小凡怀孕了。这一次跟对小乔不一样,我连一句反对的话都没有说,反而表现出渴望孩子早点出生,渴望她给我生一个健康的大胖小子——刚才忘记说了,2009年小乔给我生了一个私生子,我既不安又欣喜。毕竟是“婚外有婚”的第一个“结果”,总觉得不是名正言顺。但自己的孩子上大学了,又是个女儿,由于我顾家少,她跟我也不太亲近,所以中年得“子”,我内心还是得意的。我对这个孩子还是很关心的,我希望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多给他一些父爱,俗话说父子连心,将来只有儿子才能真正懂父亲,从深处、大处理解父亲;女儿是小棉袄,儿子是铁盔甲,男人的温柔和忧伤,只有男人才懂啊。我有了“儿子”,这是多么值得欣慰的一件事啊。所以,只要不出差,最多隔一两天,我一定会过来陪他们母子一个晚上。然而,我的这种自鸣得意和美好愿望,慢慢地化为一种沮丧,一份心痛,一肩重担。在“儿子”成长的过程中,我们渐渐发现了异样。他跟其他孩子不一样,两岁的时候还不会说一句完整的话,一走路就摔倒,反应特别迟钝,不能准确表达任何一件事。这简直是我和小乔的晴天霹雳。说起来让人伤心欲绝,一直到2013年我被组织审查的前夕,一天我跟“儿子”在一起,想给他启蒙,可“儿子”连一加一等于几都弄不清楚,我给他讲大灰狼的故事,讲了至少有20遍,每次他都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可问他大灰狼的问题,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稍微不耐烦一点,他就放声大哭,四周岁的孩子了啊,一哭就是一两个小时,停不下来。自从发现这个孩子有问题之后,我开始有点心烦意乱,上班没有那么专心了,总是在研究怎么治好“儿子”的病,总是在盼望有一天,突然他的神经打通了,变成一个聪明健康的宝宝,见到我进门的那一瞬间,喊着爸爸扑到我的怀抱,跟我讨论大灰狼的故事,向我索要更多的精彩童话。

然而,这一天,我至今没有等来。

小凡怀孕的时候,我跟小乔的儿子两岁了,孩子的不正常已经表现得很明显。所以,当小凡把她怀孕的消息告诉我时,我脱口而出,好好,如果你愿意,就要了吧。我老了,喜欢孩子。

说是喜欢孩子,潜意识里是喜欢健康的孩子,最好是一个健康的儿子。

2013年初,我的第三个孩子出生,小凡为我生了一个健康的孩子。她是一个女儿。我被专案组带走之前,只见过这个孩子三次。第一次是刚出生的那一天。第三次是她满月,躺在小床上啃自己的小拳头。那时候,对我要出事的传闻已经甚嚣尘上,我已被混乱不堪的生活和诸多不良预感压得喘不过气来。女儿很漂亮,小脸圆嘟嘟的,我逗她的时候,她快乐地蹬着小腿,舞着小胳膊。她是聪明而又活泼的。我站在孩子床前,逗了她好一会儿,看了她好一会儿。她的眼睛盯着我看,好奇,热烈。真的,我能感觉得到,亲人之间才有的那种温度。我把事先准备好的用一个简易文件袋包的10万元钱,悄悄塞在她的小床边,亲了亲她的小额头,然后就走了。然后,再也不曾有机会见到她。

那天在电梯里,我的眼泪无法自控地流了下来。自从被手电筒抽打的那个夜晚后,我好像没有哭过。我是个军人,男子汉,我不会轻易掉眼泪。我掉眼泪的时候,都不是因苦,因累,而是因悲伤,我掉得稀里哗啦、稀里糊涂的吧。

7

从新千年第一个十年的中期走上重要领导岗位,到2013年出事,也不过七八年的时间。想想在整个人生路途上,七八年并不是特别长,可是我的这七八年,是一个多么奇怪的七八年,走得很苦,走得很累,走得很快,却不知道走得多远,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我更像个陀螺,被自己内心的某种鞭子,乱抽一气,头脑晕着,身体乱着,围着几个生活摊子转着,灵魂疯狂着。我不算是很有文化的人,不太能准确表达,丁先生您看,是不是这么一个状态?

我被“双规”的那一刻,绝对是如释重负,当天夜里我睡了9个多小时才醒。省纪委办案点上的同志告诉我,我呼噜打得震天响,害得他们在外间都没有睡好。此前我多次有过自首的冲动,我已经把自己拖进了一种无法消受的生活残局。我在三个女人、三个孩子、三个像模像样的家之间疲于奔命,在道德、舆论、党纪国法的夹层里东躲西藏,我自欺而欺人,自恋而自虐。党的十八大之后,也就是我在任的最后一年,我惶惶不安,经常夜不能寐,头发掉了一大把。我希望尽快结束这种噩梦。我也想到过自杀。但是,那么多女人和孩子在我身后,我除了做鸵鸟,缩着脖子等待猎人,其他什么勇气、什么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