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罪人(第5/6页)

在一件穿过的T恤下面,我发现了那本哈瑞·奎师那杂志[4],小儿子上星期拿回家里来的。我还担心是青春期宗教狂发作,不过不是,他给了那些人两角五分钱,是因为他觉得他们可怜。小时候,他是那种会把死去的知更鸟埋起来的孩子。我把那本杂志拿到厨房,准备扔进垃圾桶里去。杂志封面上有一张奎师那在吹奏长笛的照片,身边环绕着一群爱慕他的少女。他的脸庞是鲜艳的蓝色,让我联想到死尸:有些东西是无法跨越文化差异的。倘若继续看下去,我就能了解到肉食和性爱为什么对人有害。想来这种观点也不是那么糟:再没有担惊受怕的肉牛,再没有离婚。在禁欲和祷告之中度过一生。我想象自己站在街角,摇响铃铛,裹着一身飘逸的罗衣。忘我而又超脱,摆脱所有罪过。罪过即是这世界,奎师那说。我们唯一拥有的就是这世界,约瑟夫说。只能因地制宜。你不会无力承受。不会有人向你伸出援手。

我可以走到街角去买个汉堡,或者打个电话去叫一份比萨。我决定吃比萨。

“你喜欢我吗?”约瑟夫的话从扶手椅上传来。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喜欢你吗?”我接口。那是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一点也没想过自己是不是喜欢约瑟夫。

“嗯,喜欢吗?”他问。

“听着,”我对他说。我语气平静,实际上却怒不可遏。这是硬要我作答,而约瑟夫是不应该对我提要求的。强加在我身上的欲求已经不计其数了。这正是我到这里来的原因,不是吗?因为对我的需索超过了我所能给出的限度。“你就像我的牙医一样,”我说,“我不会去想我喜不喜欢自己的牙医。我不是非得喜欢他不可。我付钱给他,让他矫正我的牙齿。你,还有我的牙医,是这整个世界上我唯一不必去喜欢的人。”

“但如果你是在别的情况下遇到我,”约瑟夫追问,“你会喜欢我吗?”

“我不知道,”我回答,“我想不出什么别的情况。”

这是一间夜晚的房间,一个除了我之外空无一人的夜晚。我注视着天花板,屋外有一辆汽车经过,车灯灯光在天花板上缓缓地从一边扫到另一边。我的公寓在一楼:我不喜欢待在高处。在这之前,我都住独栋的房子。

最近我一直在做一个关于约瑟夫的梦。约瑟夫对梦从来都没有多少兴趣。一开始的时候,我常常为了他把梦攒着,然后把自己觉得有意思的那些讲给他听,可他总是不肯说出它们有什么含义。相反,他会要我告诉他梦的意义。据约瑟夫所说,醒着要比酣眠更加重要。他希望我喜欢前者多一些。

尽管如此,我的梦境之中还是有了约瑟夫的身影。这是他第一次亮相。我想,他会很高兴自己能够出现,在经历过所有那些其他的梦境之后——都是关于准备宴会,盘子永远少一只——终于粉墨登场。但那时我却记起,他已经不在了,已经不能再听我诉说。这就是了,最后终于显形了,我的丧亲之痛:约瑟夫不在了,再也无法听我诉说。我的生命中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只是为了让我对他诉说。

我在一座机场候机楼里。飞机晚点了,所有飞机都晚点了,可能是罢工了,人们摩肩接踵,彷徨踯躅。有些人心烦意乱,小孩子哇哇大哭,有几个女人也在啜泣,她们和同行的人走散了,她们在人潮之中推挤穿梭,一边唤着名字,然而在别处,一群群男男女女却笑声朗朗,纵情高歌,他们颇有先见之明地带了几箱啤酒来机场,正在轮流传着酒瓶。我想试着去了解一下情况,可是售票柜台上一个人也没有。接着,我意识到自己忘记带护照了。我决定坐出租车回家去拿,等我赶回来的时候,说不定一切就都已经解决了。

我朝出口的大门挤去,但越过人流的最前沿,有个人正在对我挥手。是约瑟夫。与他相见我一点也不意外,不过他身上穿着的冬装外套让我觉得奇怪,因为现在还是夏天。他还缠了一条黄色的围巾在脖子上,又加了一顶帽子。我以前从来没有见他穿过这些衣服。这是自然的,我心想,他已经是冷冰冰的了。可是现在,他穿过了人群,他在我身边了。他戴着一副厚实的皮手套,他脱下右手的那一只,和我握手。他的手是鲜艳的蓝色,一种均匀的、蛋彩画的蓝色,一种图画书上的蓝色。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握住那只手,但他却没有松开,他抓着我的手,充满信赖;像个孩子一样,对着我绽开笑容,仿佛我们已经许久未曾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