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第8/13页)
越是在这样的时刻,梦露越会表现出自己不同于往常的一面,那才是她最真实的一面。而这真实,又往往会在虚构故事之外的镜头前被捕捉。曾为梦露未竟的影片《濒于崩溃》(Something‘s Gotto Give)拍摄照片的摄影师劳伦斯·席勒(Lawrence Schiller)曾写道:“她既是一位可以完成既定动作的杰出演员,同时又好像完全可以主宰这一切。”梦露向他展示了“其他摄影者都知道的事实:当梦露进入‘拍摄模式’,她会让所有摄影师沦为‘按快门的人’”。而对于另一位摄影师艾娃·阿诺德(Eve Arnold)来说,这种力量延续到了暗房之中。当她为梦露拍摄过一组照片之后,这些照片看起来似乎是有生命的:它们凭借自己的力量,冲破束缚,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为梦露拍摄照片是怎样的体验呢?”我试图让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从而可以继续在工作上保持专注。可这个问题是挥之不去的,“为梦露拍摄照片是怎样的体验呢?”那就好像是在用显影剂令影像逐渐清晰。当她站在镜头前,影像就已经呈现出来了,我需要的只是占用她的时间,把这一切记录下来。我好像是在对着一台频闪观测仪进行操作——只需要把握好间隔,梦露的新照片就由她自己完成了。
作为一位偶像,梦露的形象不只是来自她自己,更多是来自公众在放大镜下观察的结果。于是作为世界上留下影像最多的女人,过度的曝光显然也是她生命艺术的一部分。而在这个程度上说,那些认为她是这些照片的主角,并被这些照片感染的人,他们的认知大概不会离梦露的真实形象太远。“是她自己在操纵这些,”艾娃·阿诺德写道,“完全地控制。”这里的“控制”显然具有多重含义。艾娃认为与梦露的合作是不同寻常的,“在告诉她我想要什么之后,拍摄很容易进入一种特定的情境,我只需要快速地按动快门,一切就可以完成了。这看起来是某种颇有效率的努力,但一切似乎都像是预先设定的结果。”“那好像是,”阿诺德补充道,“她在利用自己生命中未经历过的经验。”
本书所探讨的女性没有一个曾落入因遭到侵犯而放弃自信“自我力量”的圈套之中。面对灾难,她们往往有额外并且更出色的想法。罗莎·卢森堡以批判权威而闻名(“一个守夜人的国家”是她对社会主义革命后俄国的称呼)。但她并不渴望(“渴望”[6]是她最喜欢的德文词语之一)以极端的形式实践自己的革命理想,比如通过激烈的罢工行动——她说那就像是汹涌的巨浪,即便可以掀翻敌人,之后力量也必然会分裂成各自为战的激流,化作泡沫,消失在地球深处(她从未像这样用如此诗意的语言解释革命理论)。梦露同样觉得自己是在不同的领域之间游移。她的私人信件和日记显示了她作为一个女人,在自己的私密空间排解由于虚饰的外表而带来的痛苦的努力。而这也仅仅是诸多显示她不只是在对抗生命中阴暗的部分,同时也是在与自己其他内在认知相抗衡例子中的一个。“恐惧、好奇、对外界的疑惑、意外感,以及对传统权威的无奈妥协”作为梦露对自我的洞察,作为生命中不可割舍的部分,同样影响着她的生活轨迹。而这种“对传统权威的无奈妥协”则通常是作为诈欺的来源存在的。它所引发的结果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但就像是梦露“利用生命中未经历过的经验”的写真拍摄工作,生活也同样不可预知(这倒使梦露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坚定地将表演作为自己的信仰,因为银幕上的一切对于梦露而言是可控的)。于是,一旦认清了改变的无所不在和无所不能,即便再多约定俗成的理由,也无法阻挡那些不被相信和期待的生活规则被废止。质询是格外重要的武器,否则,我们只能继续在受蒙蔽的世界里,使心灵蒙尘。
只是梦露所提供的经验,所代表的是一片不易进入的领域。自我剖析难免会使人部分地怀疑自我。“我感觉,”梦露曾写道,“我所经历的,似乎都离我很近,可那些经历这一切的人,似乎又不是我。”罗莎·卢森堡则认为,生活“不在我之中,也不在我所在之处……而是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穿透了屋顶”。两人这样的共鸣,在外人看起来煞是诡异,但解释起来也很容易:当我们深入自己的内心时,我们往往更容易迷失,更容易丢失自我。对于萨洛蒙而言,去救赎自己家族“自杀诅咒”的唯一途径,就是放弃自我,去成为“其他人”。但她却坚定地执着于自我,用尽力量为自我的存在创造出空间。那是一条苛刻又奇异的道路,伴随着对生物意义上“利己”的自我的背叛。但她对自我的维持其实是意义重大的。尽管这并不能使她避开两次大战留给欧洲人的普遍创伤。大多数人只能像历史学家托尼·朱特所写的那样,在1945年战争结束后,欧洲降下“遗忘之幕”,将死去的“‘异类’抛诸脑后”,才能排解这痛苦。而他接下来的论证表明,这为避免痛苦而执行的遗忘,会成为某种形式下的温床,酝酿着下一次的种族歧视、宗教暴力和移民战争的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