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5/6页)
我朝初桃鞠了一躬,没说什么就拉开门出去了,我知道这么做很粗鲁。她本可以为此而揍我,但她仅仅是跟着我走进了厅堂,然后说:“假如你想知道一辈子做女仆是什么滋味,就去跟阿姨聊聊吧!你俩已经像是一根绳子的两头了。她有一个残废的屁股,你有一条断胳膊。也许有一天你连看起来都像个男人,就跟阿姨一样!”
“你走吧,初桃。”阿姨说,“向我们展示一下你出名的风度。”
我五六岁的时候,从没想过京都会跟自己的一生有什么关系。那时我认识我们村里一个名叫“昇”的小男孩。我认定他是个好孩子,可他身上有一股很难闻的气味,我想这就是他讨人厌的原因。每当他说话的时候,其他所有的孩子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仿佛他只是一只唧唧喳喳的小鸟,或是一只呱呱叫的青蛙,于是可怜的昇常常坐在地上哭泣。出逃失败后的几个月里,我渐渐体会到了像昇那样生活的滋味,因为除了对我下命令,艺馆里根本没有人和我讲话。妈妈倒是向来都把我当成一团烟来对待的,因为她脑子里总是想着更重要的事情。但是现在所有的女仆、厨子和阿姨也以这样的方式对待我了。
整个酷寒的冬季里,我一直在想佐津和我的父母过得怎么样。大多数夜晚,我躺在蒲团上时都会焦虑不安,感觉心里面空荡荡的,仿佛整个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客厅,里面空无一人。为了安慰自己,我会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走在养老町海边悬崖旁的小路上。我太熟悉那个地方了,可以活灵活现地描绘出自己在那里的情景,就仿佛我真的跟佐津一起逃回了家乡。在我的脑海中,我拉着佐津的手朝醉屋冲去——尽管以前我从来没有拉过她的手——再过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同父母团聚了。然而,在那些幻想中,我从未真的回到家里;也许我是太害怕看到家里的真实情况了。无论如何,想想自己走在家乡的小路上似乎已经可以给我慰藉了。某些时候,我会听见睡在我附近的女仆咳嗽,或是奶奶令人尴尬的放屁声,想象中大海的气味就会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脚下粗糙的泥土路也会变回我蒲团上的床单,我还是跟开始幻想前一样,除了孤独,一无所有。
春天来临时,丸山公园里的樱桃树都开花了,于是京都人似乎除了樱花没什么可谈了。为了应付所有的樱花观赏宴会,初桃白天比往常更忙碌了。每天下午我都看着她为出门而梳妆打扮,真羡慕她充实的生活。我已经开始放弃希望,不再幻想某天夜里醒来发现佐津潜入我们艺馆来救我,也不再幻想能通过其他途径听到远在养老町的家人的消息。后来,一天早上,当妈妈和阿姨正在为带奶奶外出野餐做准备时,我下楼发现前厅的地板上有一个包裹。那是一个跟我的手臂差不多长的盒子,外面包着厚厚的纸,还扎着一根磨损了的细绳。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既然周围没有人看见我,我就走上前看了一下写在盒子正面上的名字和地址:
京都府 京都市
富永町 祇园
新田加代子 转
坂本千代 收
我太吃惊了,用手捂着嘴巴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我敢肯定自己的眼睛瞪得有茶杯口那么大,因为邮票下面写的回复地址显示包裹是田中先生寄来的。我不知道包裹里面会有什么,但是看见田中先生的名字写在那儿……你也许会觉得我荒唐,可我真希望是他意识到了送我来这个可怕的地方是不对的,所以给我寄来一些可以使我离开艺馆重获自由的东西。但另一方面,我无法想象一个包裹可以让一个小女孩摆脱奴役;即使在此时,我还是很难想象这样的事情。可我心里确实相信当包裹最终打开时,我的生活将被永远地改变。
我还没想出下一步该做什么,阿姨就从楼上下来把我从盒子边轰走了,虽然它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我真想亲手打开它,可她叫人拿来一把刀,割断绳子,接着慢腾腾地拆开粗糙的包装纸。里面是一只厚厚的用粗渔线缝起来的麻布袋,袋子的一角缝着一个写有我名字的信封。阿姨从袋子上割下信封,接着扯开麻布袋,袋子里有一只黑色的木盒子。我开始兴奋起来,迫切地想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但是当阿姨掀开盒盖时,我的心情立刻变得很沉重。盒子里面,在层层叠叠的亚麻布中间躺着几块小小的灵牌,它们本来都竖立在我们醉屋的供坛前面。其中两块成色较新的灵牌我之前从未见过上面写着陌生的法号,我不认识那些字。我害怕得甚至不敢去想田中先生为何要把灵牌寄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