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第5/7页)

伊东有家旅馆叫新鸠屋,对了,听说是带消防车的,裕志说。我说,那就放心了,就住那里吧。在伊东一问有消防车的新鸠屋,马上有人给指了路。旅馆实在太大,早顾不上怀疑你的年龄,价格也并不怎么贵,因此我们很快办好手续,住进了榻榻米房间。从窗口望出去,灿烂的落日下,绿树和大海相互映衬,像盆景一般和谐统一。

“景色真漂亮!”裕志说。

和裕志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我现在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他其实并不讨厌观赏新奇的景致,感受大自然的壮观,以及置身于非日常的空间里。因为从刚才的那句评价,从那兴奋的声音里听得出他在为自由而喜悦。

我给母亲打电话,一说“我们在伊东”,她立刻小声喊道:“哎呀呀,是吗,怪不得一大早不见人影呢。可是为什么呀?”

“裕志好像不愿见那个从美国来的人,他说怕见了面会改变主意。”

“他是怕辜负我们和爷爷吧。”母亲说,“你们看着办吧,这时候最好依着裕志的想法做。这边我会帮他看着,同时问清楚情况。再说,事到如今,就算万一他提出要带走裕志,本人不愿意也没办法,放心吧。”

“爷爷的身体,您也看着点。”

“知道。你帮我告诉裕志,我不认为他这是逃跑。等他长大了,再凭他自己的意志去见他父亲也行的。我倒是觉得,他父亲没亲自来伤了他的心呢。”

母亲果然厉害,我那时想,我模模糊糊感觉到的事,母亲轻轻松松就说了出来。老早以前,我就强烈地感到,即使我和裕志不怎么坚持,不知不觉间他也已经完全获得了家中所有人、从父亲母亲到奥利弗的认可,成为了我们家的一分子。

我一直都明白,裕志本能地在寻求着真正的家,即便它根本不存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一直都能理解。假如不曾做那个梦,我也许会对自己说,说不定裕志还是去美国生活比较好。我会想,与其永远在梦中虚构自己的父母,还不如干脆试试和他们共同生活。理论上是可以这样想,但现在我已经做过那个梦了,我感觉到我的心在挣扎、在求救。必须制止他!不能因为那只是一个梦而掉以轻心,即使没把握,也决不能让那不祥的预感变成现实。裕志想见他父亲的真实想法,总之这个时候必须加以阻止,哪怕他认为是我不对。我进而又想,人生中,也许时常会有不能因为本人意愿如此便满不在乎任其发展的事情发生。可能也有一些事情需要你为了只能说是直觉的一种东西而全力以赴,就算自己心慌意乱也要不管三七二十一采取行动,哪怕这些行动莫名其妙、不到后来不知结果如何。

那个时候,我对和裕志相伴的人生产生了怀疑。我对怪人裕志心存腻烦,加上另外有了心仪对象,周围的朋友又正好处于享受恋爱的时期。经常地,一想起只要和裕志在一起就一辈子做不成的事情的清单,我就暗自叹息。有时也想,照现在这种环境,我即使交了新男朋友也无法同裕志分手;也许我们还是拉开一点距离,各自在不同的地方思考一下人生比较好。那时,我正处在一个就我而言少有的、以一种羡慕的眼光看待社会潮流的时期。

但是,即使再怎么把裕志看成是一个麻烦,我也还不至于愚蠢到轻慢地对待生命中无可替代的这个人。

回头一看,裕志正躺着看电视,他已经把浴衣拿出来了,看样子想去洗澡,我想着能说的先说,就将母亲的话转告了他,然后登上一部大型自动扶梯去澡堂。

令人惊讶的是,在傍晚的那个时刻,女澡堂里竟只有我一个人。我从未进过这么大的澡堂,心里很是不安。我在里面玩遍各种花样,却还是泡不下去。回屋一看,裕志先回来了,他心情果真变愉快了。尽管他并没有笑嘻嘻的,也没有明确说自己心情好,但不知何故我就是知道。我想,裕志其实一直渴望着穿浴衣、泡温泉、在海边晒太阳晒到累,只是没有机会罢了。

半夜里穿着浴衣去新鸠屋里面的拉面馆吃面,真的是非常开心。裕志居然去泡了三次澡。此外,在自家房间以外的地方两人同眠还是第一次,以致兴奋得睡不着,这滋味也挺有意思。我们裹在崭新的被单里,手拉手躺着。一种奇妙的寂寞感油然而生,仿佛我们离开家门来到了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