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情还是空的,债倒是越欠越多(第13/15页)

方子衿将买好的东西拿回学校,又带着粮票出门。四处巡回医疗那几年,伙食由接待单位安排,她的粮票节约了不少,有几百斤之多,此时派上了用场。她用粮票换了两斤油、五斤鸡蛋、三十斤米、一只鸡。

回到宿舍,女儿不在了。她也不理,知道女儿一定是找老师问习题去了。她用煤油炉烧了一钢精锅水,开始杀鸡。女儿在此时回来了,表情显得非常烦躁。她小心地问她,是不是遇到难题了?方梦白将复习资料往床上一扔,说,不考了不考了。方子衿说,到底遇到么事了?她说,我在高中的时候,每学期的课本从来连三分之一都没有学完,怎么考?这么多复习资料,上面有大量的题不会做,我根本就考不上。方子衿耐心地说,其他人和你的情况也是一样呀。只要你比他们付出更多的努力,你就超过他们了。方梦白说,怎么一样?那些老三届厉害得很。方子衿说,老三届的书本已经丢了十年,十年没有摸书,当年学的东西早忘光了,捡起来不容易。和他们相比,你有自己的优势呀。方梦白说,就算考上又么样?我听人家说,不光要看成绩,还要政审的。政审通不过,也没用。方子衿说,政审怎么通不过?我已经问过了,我根本就没有被定为坏分子。方梦白说,那地主成分呢?方子衿被捅到了痛处,嘴里却不肯让步,说不是地主,是城市自由职业者,户口上写得清清楚楚。方梦白说,就算是自由职业者,我还是右派的女儿和打砸抢分子的继女。如此一来,方子衿哑口无言。她实在没想到,父母身上的这些历史问题,竟然给女儿造成如此之大的困惑。

过了好半天,她才说,明天,我给你陆伯伯写封信,政审方面,叫他去找一下人。方梦白说,找他有么用?他自己都是一个右派。方子衿制止说,你别胡说,他的右派,是因为帮妈妈说话,被人报复的。

晚上吃完饭,方子衿对女儿又提起了另一个话题。她说,你参加高考的事,写信告诉你白叔叔没有?方梦白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怎么告诉他?方子衿又问,那你把那些钱退给他,他说什么了?女儿从床底下拖出一口木箱子,这是当年方子衿到宁昌上学提的那口箱子。方梦白打开箱子,从里面翻出一沓信,找到其中的一封,递给母亲,说你自己看吧。

方子衿打开信,认真地读起来。

梦白:

我的好女儿,知道你下放到宁昌市郊的东西湖农场,又分配到农场中学当英语老师,每个月还可以拿到八块钱的生活津贴,叔叔真的替你高兴。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你终于长大成人了。

梦白,你退回来的这些钱,像炸弹一样把叔叔的心炸碎了。叔叔真的不能想象,这些年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孩子,你受苦了。

读到这里,方子衿读不下去了,手拿着信,陷入了一种冥思状态。

她以为,只要自己活在世上,白长山对自己的这份情,就会成为永远挣脱不掉的枷锁。如果自己离开了人世,他或许会因此解脱。于是,她让女儿给他写了那样一封信。没料到的是,他将对自己的感情,全部转投到了女儿身上。这笔情债如此深重,自己拿什么偿还?想想自己这一辈子,全都是为了这段情,才会经历了如此之多的磨难。到头来,情还是空的,倒是债越欠越多。如果当初不那么执著,一旦成了陆鸣泉的儿媳,胡之彦或许不敢对自己造次,陆秋生也不会因此得罪文大姐,自然也不会被划为右派了吧。再想一想,陆秋生如果逃过了五七年,又能逃得过六六年吗?“文革”中那么多老干部被整死了,陆秋生算不算因祸得福?

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母女俩吃过晚饭,方梦白再一次捧起了书本,看了几行字,又放下了。方子衿发现女儿的神色不对,问她,有么事吗?女儿说,你给陆伯伯的信,不知他收到没有?怎么还没有回音?听了这话,方子衿的心中紧了一下。这些天,她也正为这事揪着心。按说,无论成或不成,陆秋生都应该回一封信的,难道是办不成?无论心里有多忧虑,她都不能在女儿面前表现出来。她说,你就放心去考好了,陆伯伯那里不行,妈妈直接找你周爷爷去。听说你周爷爷现在说话,比省委副书记还顶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