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乐园(第32/46页)
他从包里掏出一叠钞票,钞票有银行束带,思琪一望即知是十万元。他随意地把钞票放在饮料旁边,就好像钞票也排入了任君挑选的饮料的队伍。给妳的。思琪的声音沸腾起来:「我不是妓女。」妳当然不是,但是我一个礼拜有半礼拜不能陪妳,我心中有很多歉疚,我多想一直在妳身边,照料妳,打理妳的生活,一点点钱,只是希望妳吃好一点,买喜欢的东西的时候想起我,妳懂吗?那不是钱,那只是我的爱具像化了。思琪的眼睛在发烧,这人怎么这样蠢。她说,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收的,妈妈给我的零用钱很够了。
李国华问她,今天没课,我们去逛街好不好?为什么?妳不是欠一双鞋子吗?我可以先穿怡婷的。逛也不一定要买。思琪没说话,跟着他上了计程车。思琪看着涮过去的大马路,心想,台北什么都没有,就是很多百货公司。他们踏进以平底鞋闻名的专柜,思琪一向都穿这家的鞋子,也不好开口问他他怎么认得。思琪坐在李国华旁边试鞋子,店员殷勤到五官都有点脱序,思琪马上看出什么,觉得自己也像是漂漂亮亮浴着卤素灯被陈列在那里。李国华也看出来了,小小声说,「精品店最喜欢我这种带漂亮小姐的老头子。」思琪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马上说,我们走吧。他说,不不不,拿了鞋,便结帐。思琪觉得心里有什么被打破了,碎渣刺得她心痛痛的。思琪隔天回到她和怡婷的家,才发现他直接把那叠钱塞进她的书包。马上想到,这人倒是很爱随便把东西塞到别人里面,还要别人表现得欢天喜地。她充满痛楚,快乐地笑了。
从百货公司回到小公寓,思琪还在赌气。老师问她,别生气了好吗?干嘛跟漂亮东西过不去?我说了,那不是钱,那也不是鞋子,那是我的爱。礼物不就是这样美丽的一件事吗?礼物不就是把抽象的爱捧在手上送给喜欢的人吗?他半蹲半跪,做出捧奉的手势。思琪心想,就好像是古代跟着皇帝跳祈雨舞的小太监,更像在乞讨。讨什么?讨她吗?
他的小公寓在淡水河离了喧嚣的这岸。夏天太阳晚归,欲夕的时候从金色变成橘色。思琪被他压在玻璃窗上,眼前的风景被自己的喘息雾了又晴,晴了又雾。她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太阳像颗饱满的蛋黄,快要被刺破了,即将整个地流淌出来,烧伤整个城市。
她穿衣服的时候他又悠哉地躺在床上,他问,「夕阳好看吗?」「很漂亮。」漂亮中有一种暴力,忍住没有说出口。他閑散地说,「漂亮,我不喜欢这个词,太俗气了。」思琪扣好最后一颗釦子,缓缓地转过去,看着他坦着身体自信到像个站在广场已有百年的雕像,她说,「是吗?那老师为什么老说我漂亮呢?」他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扬起语气说,「要是能一个月不上课跟妳厮混多好。」「那你会腻。」他招招手把她招到床边,牵起她的小手,在掌心上写了:「是溺水的溺。」
大起胆子问他:「做的时候你最喜欢我什么?」他只答了四个字:「娇喘微微。」思琪很惊诧。知道是红楼梦里形容黛玉初登场的句子。她几乎要哭了,问他:「红楼梦对老师来说就是这样吗?」他毫不迟疑:「红楼梦,楚辞,史记,庄子,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这四个字。」一剎那,她对这段关係的贪婪,嚷闹,亦生亦灭,亦垢亦净,梦幻与诅咒,就全部了然了。
不知不觉已经天黑了,从淡水河的这岸,望过去熙攘的那岸,关渡大桥随着视线由胖而瘦,像个穿着红色丝袜的轻艳女子从这里伸出整只腿,而脚趾轻轻蘸在那端市区的边际。入夜了,红色丝袜又织进金线。外面正下着大雨,像有个天神用盆地舀水洗身子。泼到了彼岸的黑夜画布上就成了丛丛灯花,灯花垂直着女子的红脚,沿着淡水河一路开花下去。真美,思琪心想,要是伊纹姊姊不知道会怎样形容这画面。又想到,也没办法在电话里跟伊纹姊姊分享。这美真孤独。美丽总之是孤独。在这爱里她找不到自己。她的孤独不是一个人的孤独,是根本没有人的孤独。
思琪在想,如果把我跟老师的故事拍成电影,导演也会为场景的单调愁破头。小公寓或是小旅馆,黑夜把五官压在窗上,压出失怙的表情,老师总是关灯直到只剩下小夜灯,关灯的一瞬间,黑夜立刻伸手游进来,填满了房间。黑夜蹲下来,双手围着小夜灯,像是欲扑灭而不能,也像是在烤暖。又不是色情片,从头到尾就一个男人在女孩身上进进出出,也根本无所谓情节。她存在而仅仅占了空间,活得像死。又想到老师最喜欢幻想拍电影,感觉到老师在她体内长的多深邃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