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乐园(第23/46页)

他们开怀地笑了,拿饭店的矿泉水乾杯。乾杯。敬如鹅卵石般缩小老去的男人。敬河水般永远新鲜地流过去的学年。敬河床的同志情。敬每一颗明知道即将需要威而钢却仍然毫不胆怯地迎击河水的卵石。敬如核弹倒数读秒的威而钢之千禧。敬同时拥有说中文的人口与合法的红灯区的国度。敬家族独裁却不会裁掉红灯区的政权。

他们最后约了一小时后原地集合。

这是李国华第三次参加补习班同仁的狩猎行旅。前两次倒没有太深的印象。这次找了一间门口气派的,高高挂的大红灯笼,红得像过年。一进去,马上有一个穿旗袍的中年妇人起身招呼,中年妇人走到哪里都有一个壮硕的黑西装男人跟着。妇人看着他的名牌包包,一脸满意。中年妇人把他引进大客厅,右手臂戏剧化地荡开,一个个小姐如扇展开来。眼花撩乱。目不暇接。琳瑯满目。目炫神摇。

李国华心想,果然不能像前两次,路边人拉了就进去,大的店有大好。小姐们都站着丁字步,大脚是大丁字,小脚是小丁字。每个人都笑出上排六颗牙齿,夹在两片红唇之间。大牙齿是六颗,小牙齿也是六颗。他低声问中年妇人,我要年轻的。中年妇人的华语流利中有辣椒的味道,她说,年轻的有,年轻的有。叫了两个小姐过来。李国华在心里帮她们卸了妆。十八岁左右。他的声音更低了,有没有更年轻的?中年妇人笑了,挥挥手把小姐都赶回去,小姐们的蛇腰像收扇子一样合进帘子里面。中年妇人的辣椒口音说,先生你等等我,手掌亲暱地含在他肩上,捏了他一下。他的腹股间隐约有一种愿望太容易满足,在满足之前就已经倦怠的感觉。但是,辣椒夫人从不让客人失望。

辣椒夫人领着一个小女孩出来,胭脂浮浮的,刚涂上去的样子。不会超过十五岁。是个中国小孩。就她吧。上了楼梯,不知道为什么一排小姐沿着窄梯一阶阶站着,他和中国女孩走上楼的时候,觉得她们训练有素的红唇白齿像一只只眼睛盯着他们。他有一种要保护女孩的心情。

房间不大不小,墙纸也是热带专有的刺眼的绿色。女孩帮他脱衣搓皂洗下身。女孩小小的,身上也小小的。她涂得白白的脸像是被插在黝黑的脖子上。她动作之利索,像其他女孩一样问他从哪里来?专业而一律的问句衬在嫩烂得像一块蛋糕的口音之中,有一种苍凉之意。她骑在他身上,韵律得像一首芭乐歌。听了一遍就会跟着唱。

李国华突然想到房思琪。有一次在台北小公寓里狩猎她,她已经被剥下一半,还在房间窜逃。狩猎的真正乐趣在过程,因为心底明白无论如何都会收穫。她在跑的时候,屁股间有一只眼睛一闪一闪的。他猎的是那一只萤光。快抓到了又溜走。她跑得像在游戏。跑没五分钟就被卡在腿上的小裤绊倒,面朝下倒在地板上,制服裙澎起来又降落在腰际,扁扁的屁股在蓝色地毯上像电影里的河尸只浮出屁股的样子。他走过床,走到她身上。在床上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床太软了竟也有不好的时候,他很惊奇。

这样下去他不行。他把中国女孩翻下去,一面打她的屁股。一面想着那一次房思琪大腿间的萤光到手了又溜出去,他知道那是什么了!那一次,就像他小时候在家乡第一次看见萤火虫,好容易扑到一只,慢慢鬆开手心,萤火虫竟又亮晃晃颠着屁股从眼前飞出去。想起来,那一定是他人生第一次发现了关于生命的真相。他很满足。给了中国女孩双倍的小费。儘管黧黑的屁股看不太出掌印。

但是他忘了他的家乡没有萤火虫,忘记他这辈子从没有看过萤火虫。反正,他是忙人,忘记事情是很正常的。

回国以后是开学。李国华在思琪她们的公寓楼下等她们放学回家。在人家骑楼下等,在他还是第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时间过得这么慢。他还以为自己最大的美德就是耐性。

房思琪发现今天的小旅馆不一样。房间金碧辉煌的,金床头上有金床柱,床柱挂着大红帐幔,帐幔吐出金色的流苏,床前有金边的大镜子。可是那金又跟家里的金不同。浴室的隔间是透明的。他去沖澡,她背着浴室,蜡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