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乐园(第17/46页)

伊纹问思琪:「哪一种怪呢?我只感觉他总是心不在焉。」忍住没有说别有所图。思琪说:「就是心不在焉,我不觉得老师说要做的事是他真的会去做的事。」忍住没有说反之亦然。伊纹追问她,说:我觉得李老师做事情的态度,我讲个比喻,嗯,很像一幢清晨还没开灯的木头房子,用手扶着都摸得出那些规规矩矩,可是赤脚走着走着,总觉得要小心翼翼,「总感觉会踏中了某一块地板是没有嵌实的,会惊醒一屋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思琪心想,房思琪,差一步,把脚跨出去,妳就可以像倒带一样从悬崖走回崖边,一步就好,一个词就好。在思琪差一步说出口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安放在前座的脚上咬着一副牙齿。昨天傍晚在李国华家,老师一面把她的腿抬到他肩膀上,咬了她的脚跟。毛毛先生和伊纹姊姊看上去都那样乾净。伊纹姊姊是云,那毛毛先生就是雨。伊纹姊姊若是雾,毛毛先生就是露。思琪自觉汙染中有一种悲壮之意。她想到这里笑了,笑得狰狞,看上去彷彿五官大风吹换了位置。

伊纹听见思琪的五官笑歪了。伊纹继续说:我以前跟妳们说,我为什么喜欢十四行诗,只是因为形状,抑扬五步格,十个音节,每一首十四行诗看起来都是正方形的──一首十四行诗是一张失恋时的手帕──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我伤害了妳们,因为我长到这么大才知道,懂再多书本,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不够用──「李老师哪里不好吗?」可惜思琪已经眼睛变成了嘴巴,嘴巴变成了眼睛。

国一的时候,思琪眼前全是老师的胸膛,现在要升高一,她长高了,眼前全是老师的肩窝。她笑出声说:「没有不好,老师对我是太好了!」她明白为什么老师从不问她是否爱他,因为当她问他「你爱我吗」的时候,他们都知道她说的是「我爱你」。一切只由他的话语建构起来,这鲨鱼齿一般前仆后继的、承诺之大厦啊!

那是房思琪发疯前最后一次见到伊纹。没想到白金坠子最后竟是给伊纹姊姊纪念。她们珠宝的时光。

思琪她们上高铁之后,思琪把珠宝盒拿给怡婷。一边说:「我觉得李老师怪怪的。」希望沉重的珠宝盒可以显得她说的话轻鬆。怡婷开着玩笑用龇裂的唇语说:「送小孩子珠宝才奇怪,临死似的。」

她们和伊纹姊姊,珠宝一般的时光。

思琪她们搬到台北之后,李国华只要在台北,几乎都会来公寓楼下接思琪。每次和老师走在路上,儘管他们从来不会牵手,思琪都感觉到虎视的观众:路人、柜檯服务生、路口看板上有一口洁白牙齿的模特──风起的时候,帆布看板掀开一个个倒立的防风小三角形,模特一时缺失了许多牙齿,她非常开心。老师问她笑什么?她说没事。

上台北她不想看一○一,她最想看龙山寺。远远就看到龙山寺翘着飞檐在那里等着。人非常多。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几炷香,人望前走的时候,烟望后,望脸上扑,彷彿不是人拿着香,而是跟着香走。有司姻缘的神,有司得子的神,有司成绩的神,有司一切的神。思琪的耳朵摩擦着李国华衬衫的肩线,她隐约明白了这一切都将永远与她无关。他们的事是神以外的事。是被单蒙起来就连神都看不到的事。

国高中时期她不太会与人交际,人人传说她自以为天高,唯一称得上朋友的是怡婷,可是怡婷也变了。可是怡婷说变的是她。她不知道那是因为其他小孩在嬉闹的时候有个大人在她身上嬉闹。同学玩笑着把班上漂亮女生与相对仗的一中男生连连看,她总是露出被杀了一刀的表情,人人说妳看她多骄傲啊。不是的。她不知道谈恋爱要先暧昧,在校门口收饮料,饮料袋里夹着小纸条。暧昧之后要告白,相约出来,男生像日本电影里演的那样,把腰折成九十度。告白之后可以牵手,草地上的食指试探食指,被红色跑道围起来的绿色操场就是一个宇宙。牵手之后可以接吻,在巷子里踮起脚来,白袜子里的小腿肌紧张得胀红了脸,舌头会说的话比嘴巴还多。每次思琪在同辈的男生身上遇到相似的感觉,她往往以为皮肤上浮现从前的日记,长出文字刺青,一种地图形状的狼疮。以为那男生偷了老师的话,以为他模仿、习作、师承了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