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旧年(第7/14页)

“就是你猜出了我的谜语?”

狄仁杰一愣,才意识到这清润的声音是在向自己发问,他定了定神,站起身对郁蓉作了个揖:“正是在下。”

“我认识你。”那双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凝注在他的脸上。

狄仁杰还从来没有被一个青春少女这样看过,实在有些尴尬。显然是觉出了他的窘迫,对方展颜一笑,屋内的一片肃静中顿时荡起连串抑制不住的骚动,激赏、艳羡,交织着赤裸裸的欲念,把这晚看似清雅的宴席推向炙热的高潮,也让举座衣冠楚楚的君子们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那郁蓉却旁若无人、目不斜视,双手擎着玲珑玉杯,稳稳地举向狄仁杰:“小女子名叫郁蓉。狄先生,您猜中了谜,郁蓉请您饮了这杯酒。”

“好,多谢郁蓉小姐。”狄仁杰从她的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美酒佳人,醺然欲醉,这一刻竟好似不在人间……

“思翰啊,这是怎么回事?你的义女是来给大家掌席助兴呢?还是来与人独饮?”主座之上,许敬宗斜藐双目,两手交叉在胸前,阴阳怪气地说道。

许思翰叫起来:“郁蓉!过来给黜陟使大人敬酒!”

连叫好几声,郁蓉才如梦初醒似的,轻轻移开定在狄仁杰脸上的目光,转过头去扫了许敬宗一眼,慢慢地朝主桌方向走去。

来到许敬宗面前,她刚刚端起酒杯,却被许敬宗劈手拦下。黜陟使大人的脸涨得好似猪肝,看起来已醉得不轻,一双迷离的醉眼在郁蓉的脸上身上不停转悠,越看兴致越高,突然没头没脑地笑起来,笑了半天,才气喘吁吁地道:“郁、郁蓉……小姐。你很会出谜啊,哈哈!今天,老朽也出个谜给你猜猜,如何?”

郁蓉定定地看着许敬宗,既不热衷也没有显露厌恶之色,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她这样镇静的神色更加刺激了许敬宗,黜陟使大人口沫横飞、手舞足蹈地说起来:“郁蓉小姐有学问,老朽这个谜要出得能够上郁蓉小姐的品格!这个谜……谜面,呃,也是四个字,《左传・昭公》中有句‘使女择焉’,打《孟子》中的一句话!郁蓉小姐,可猜得着?”

所有的人都支棱着脖子,呆若木鸡似的盯着郁蓉,狄仁杰在次席的最远处望过去,手心因为紧张满是汗水。他已经猜出了谜底,并且真心地为郁蓉担忧,她该怎样应对这个局面……从这个角度,狄仁杰只能看见许敬宗满脸猥亵的笑容,和郁蓉那孤清纤瘦的背影,却看不见她的脸。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答。许敬宗按捺不住酒意,尖声笑道:“哈哈,猜不着?使女择焉、使女择焉,郁蓉小姐,老朽是让你‘决汝汉’啊!让你这样的美人儿自己挑汉子,你说好不好啊?哈哈哈……”突然,笑声中断了。郁蓉泼在许敬宗脸上的酒,流进鼻子和嘴里,呛得他连连咳嗽,差点儿背过气去。席面大乱,齐刺史脸色煞白,扶着许敬宗又是捶背又是揉胸,许思翰气得直跳起身,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向郁蓉:“小贱人!你想找死啊!”

狄仁杰看见,那个纤细的身影晃了晃,立刻又倔强地挺直了。许思翰恨得咬牙切齿,整张脸都扭曲变形,再扬起手,又是用尽全力的一记耳光:“真以为自己是大小姐了!贱人!还不快给许大人跪下赔礼!”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许思翰的话,郁蓉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撇下满屋瞠目结舌的男人们扬长而去。

第二天黜陟使带队离开汴州时,脸沉得好像刷了层墨汁,连一句话都没有和前来送行的汴州官吏说。齐刺史带着一干官员垂首默送,个个如丧家之犬般惶惶,连欢送的锣鼓爆竹都响得有气无力。至于许思翰长史,则干脆称病回避,并且自此在家休养,再也没到汴州刺史府衙门里露面了。

时间又过去了差不多半个月,狄仁杰每日白天忙于公事,倒也心无旁骛。但到晚上夜深人静、阖家入梦的寂寥时分,他一个人在院中负手而立,看着满地青砖上脉脉流动的清朗月华,眼前总会不经意地出现那双目光,一如此刻的夜色,幽深而疏离,却又蕴含着最真挚最热烈的渴望。每当这时,他的心中便会升起隐隐的忧虑,想来许思翰不会善待闯下大祸的郁蓉,而她的这个所谓养女的身份,直到现在,狄仁杰才终于了然。可惜他所能给出的,也只有寂寞月夜中,一声长长的叹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