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乱局(第5/13页)

站在殿外廊檐下的阴影里,冷风拂面,狄仁杰感到头脑清醒了不少。殿外的宴席因不在太子跟前,各人更加放松,也闹得更欢,一时竟没有人发现狄仁杰。狄仁杰沿着廊下的阴影慢慢走开,再次感到强烈的孤独,这个除夕之夜,他即便是再努力,也终于无法抗拒自心底最深处涌起的思念。是的,他想念他们,那两个已经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孩子。他以为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想会感觉好受些,但此刻他才意识到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最可怕的是,他们离开的时间越长,他就越是会一遍遍地质疑自己,当初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狄仁杰回头望向殿内,沈槐正在和几位大人推杯换盏,十分融洽。袁从英就从来不肯帮他做这类事情。狄仁杰记起曾经试过让他替自己应酬,结果这个家伙硬是阴沉着一张脸自始至终谁都不理,活活把狄仁杰气了个半死,从此便断了这种念头。旁人都以为袁从英对狄仁杰言听计从,只有狄仁杰自己心中清楚,袁从英只做他愿意做的事情,“一切都听大人的吩咐”。

狄仁杰对自己苦涩一笑,已经一个月余一天了,这两个孩子至今没有给过他一个字。年轻人终究是心肠硬啊,狄仁杰很想当面训斥他们一顿。狄忠说得很对,袁从英一向就是这个作风。出去办事的时候,不论是走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三个月,除了递送最紧急的案件线索,从来不给他写封报平安的信件。

很久以前,狄仁杰也曾颇为正式地向袁从英指出过这个问题,当时这家伙无奈地笑着,强词夺理地回答道:“大人,您就别为难卑职了。我实在不知道给您写什么,再说,我总觉得我自己比那些信走得快。等我都回来了,您再收到我写的信,我会觉得很尴尬。”

这算是什么道理?然而,狄仁杰接受了袁从英的理由,就像接受并且纵容袁从英的其他很多行为一样。在宦海沉浮一生,狄仁杰见识了太多虚伪的情谊,言不由衷的表白,所以才更明白那些质朴言行之后的赤子之心。很多时候,狄仁杰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好好保护这份难能可贵的真诚,但却总有太多的牵绊、太多的需要、太多的顾虑,使这种保护变得无力,最终化为虚无。

今天,在这盛大的皇家夜宴之前,狄仁杰又一次默念:是我太自私了。可是,再换个角度想,又觉得似乎自私得还不够。纷乱的朝政,难测的乱局,靠一己之力终究太辛苦太为难,狄仁杰从来没有像这一个月那样,体会到自己对袁从英的需要,可袁从英已经走了,走得那么坚决,为了离开,情愿付出最沉重的代价。

当阿珺姑娘站在明亮温暖的堂屋前愣神的时候,她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这两个狼狈不堪犹如从天而降的陌生男人,竟会与大周朝最高级别的权力和地位有密切的关联,此时此刻还让大周宰相在皇宫的守岁宴上牵肠挂肚,思绪万千。

正在她发愣的当儿,躺在地上的那个老妇人发出微微的呻吟,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因屋子里暖和,这老妇人又被那梅姓壮汉放到了火盆近旁,只一会儿的工夫,那老妇人身上冻结的冰霜,和着她全身上下的冰水,流得遍地都是。这老妇人眼看着就是躺在一个小水泊之中了。梅姓壮汉有些为难地看着阿珺:“阿珺,这个老妇人,你看……”

话音未落,阿珺已经快步来到老妇人跟前,蹲下身瞧了瞧,又伸出手去摸摸那老妇人的湿衣,便回头对梅姓壮汉道:“梅先生,你快把这大娘扛到我屋里去,我先替她把衣服换了。”

“好。”梅先生驾轻就熟地将那老妇人往肩上一扛,便随阿珺出了堂屋。

狄景晖这三人被扔在堂屋里头,一时无所适从,主人不在,他们也不好随意走动。袁从英在冰河里泡了一回,身上本已湿透了,又加一路上的冰雪,热气一熏,现在也是从头到脚往下淌水。狄景晖看着他的样子,恶声恶气地嘟囔:“快把这身衣服换了吧,你总不会想把人家姑娘的屋子搞成澡堂子吧?”

袁从英不吱声,从行李包袱里取出干净衣服,走到一边脱去上衣,还没来得及换上,门被“嘭”地推开,梅先生大步流星地踏入屋内,恰恰看到袁从英背上密布的伤痕,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凉气。狄景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些,顿时惊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