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The Silver Mountain(第4/6页)

Han记不起是哪一天,只知道那是又一个她疲惫厌世的日子。他带她穿过草地,沿着河岸走了很长一段路,他引她说话,要她给他看车票,告诉他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直到走进树林深处,河在那里变成一支浅浅的溪流,他们踩着石头过到对岸,坐在一棵一百岁大的糖枫树下。

“今天见到你朋友了吗?”他问她,“你们和好了吗?”

G点点头,说见到了,但一切都不同了。“我问过她,是不是认识你。”她换了一个话题。

“她怎么回答?”Han笑着问。

“她不认识你,但她说这里的人无外乎两种,瘾君子或者神经病,要么两者皆有。”

足够犀利的答案,他想。“我看起来像哪一种?”

G浅笑了一下反问:“哪种更糟糕一点?”

“我不知道。”他也笑起来,“下一次看医生,我会问问他,不过医生也不一定能回答,他说过我很复杂。”

那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他没有牵绊地笑。他发现她有种特别的表情,不管是笑,是皱眉,还是得意或者怅然,似乎在他看到她之前,那种表情就已经藏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了,也正因为这个,他才会觉得曾在哪里见过她,虽然,他知道那不可能。

“你究竟为什么被关在这里?”G又问。

“因为内疚。”他想了很久才回答,“医生说是因为内疚。”

“为什么内疚?”

是啊,为什么内疚?他也这样问过自己许多次。他摇摇头,慢慢地告诉她:

许多年以前,他家有四个人——爸、妈、弟弟Russell(拉赛尔)和他。

爸爸在大学研究所做助手,很辛苦,职位卑微,收入不多,在妈妈嘴里却是个了不起的科学家。

弟弟Russell总是问,爸爸工作的时候是不是也穿医生那样的白大褂?

妈妈就会笑着回答,不是白色,是海军蓝,因为爸爸的“段位”比医生高多了。

他不像Russell那样天真,知道爸爸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却也企盼着实验室的家庭开放日,好去看看爸爸工作的地方。

Russell很聪明,也很有天赋,六岁生日时,妈妈送给他一把儿童尺寸的大提琴,槭木和云杉造的,每个音品上都贴着动物图案的粘纸。为了那把琴,妈妈攒了很长时间的钱,但那笔钱花得真的很值,因为Russell练习很用心,只学了几个月便会拉两个八度、三个八度和四个八度上的音阶和琶音,还会拉一些儿歌和一首摇篮曲,每到周末的晚上就会为全家人演奏。

至于妈妈,妈妈是他们家的灵魂,有时候几乎像个超人,要照顾两个孩子,负担家务,还要打好几份工。她总是笑着自嘲,自己是哪里有钱就到哪里去。“但是你们——”她这样对他们说,“如果你们有梦想,一定要去追啊。”

“那你呢?”G打断他,轻声问。

“我?”Han茫然地反问,“我是无可救药的那一个。”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那个时候我不是那样任性……”他没头没尾地说,却是这许多年里他第一次揭开那些尘封的往事——十二月的雪夜,从曼哈顿到新泽西的高速公路上车流穿梭,风卷着潮湿的雪花扑面而来,落在地上,融成水,再结成冰,别克旅行车的仪表板上电子时钟显示是晚上七点二十五分,女人温和疲惫的面孔,刹车声,车灯的眩光,撞击,风挡玻璃破碎钢板弯折的声音,大提琴琴身断裂发出的共鸣,冰冷的风灌进来吹乱他的头发,细小的雪花钻进眼睛和嘴巴……回忆如一连串快进画面涌向他,来不及招架。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只记得G伸手抱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反反复复地念着:“没关系,如果你不想说……”直到他逐渐平静。

他抓住她的手,握着晃了晃,轻声说:“有你在这儿,太好了。”

她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讲话。他们静静地坐着,听周围传来细密的声音——风吹过树叶、虫鸣和鸟扇动翅膀的声音。很久以来,他第一次想到印在医院宣传手册上的那句话:银山医院是个可爱的地方,冬天积起白雪,春天绿荫芬芳。

他们就那样坐了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她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晚春的天气,树林里还是很冷的,他伸手把她拥进怀里。她被这动作吵醒,但没睁开眼睛,嘟哝着说了声:“对不起。从昨天下午直到今天凌晨,我穿着高跟鞋走了很长的路,头和耳朵都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