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15页)

斯蒂芬也注视着她。莉迪娅发觉丈夫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她差点笑出了声。以这样的方式来表示对女儿成年的认同,实在颇具戏剧性,更为有趣的是,他这种反应显然是下意识的。用不了多久他便会意识到自己真是糊涂,每当女儿走进房间,自己便起身致意,这种礼节在自己家中并不适用。

亚历克斯的反应则更为强烈。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碰洒了雪利酒,脸也涨得通红。莉迪娅心想:呦,他竟然这样害羞!他把酒水淋漓的杯子从右手换到左手,于是两只手都无法腾出来握手,他站在原地,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这一刻着实尴尬,他得先定一定神,才能与夏洛特打招呼,可他显然在心神未宁的时候便已经想要与她打招呼。莉迪娅正要说几句闲话来打破沉寂,夏洛特忽然代替她接管了局面。

她从亚历克斯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丝绸手帕,帮他把右手擦干,并用俄语说:“你好,阿列克谢·安德烈耶维奇。”她握了握他那只已经擦干的右手,又从他左手中接过酒杯,擦干了杯子,又擦了擦他的左手,然后将杯子递还给他,把手帕塞回他的口袋,请他坐下。自己也在他身旁坐下,说:“既然你已经把雪利酒泼光,不如给我讲讲达基列夫[5]吧。听说他这人十分古怪。你与他见过面吗?”

亚历克斯笑了:“是的,我见过他。”

亚历克斯讲话时,莉迪娅仍在暗自惊奇。夏洛特并未流露出半分踌躇,就化解了这样的窘境,继而提了一个问题——想来是她事先准备好的问题——转移了奥尔洛夫的注意力,使他平静下来。而她对这件事的处理之娴熟,仿佛她已为此练习了二十年。她这种从容的仪态是从哪里学来的?

莉迪娅与丈夫目光相接。他也注意到了夏洛特优雅的气度,正乐得合不拢嘴,身为人父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费利克斯在圣詹姆斯公园里来回踱步,思考自己先前所见。他不时向马路对面张望,沃尔登宅邸的白色外墙优雅大方,比前院的围墙高出许多,像是从浆洗过的衣领中探出一位贵族的脑袋。他心想:他们以为躲在宅院里便可安然无恙?

他在一条长椅上坐下,那幢房子依然在他的视线之内。身旁熙熙攘攘的尽是伦敦的中产阶级市民,有戴着夸张头饰的姑娘,也有身着深色西装、头戴圆顶礼帽走在回家路上的职员和店主。公园里有许多保姆,或用婴儿车推着婴儿,或带着衣着臃肿的学步幼童正在闲谈;有头顶礼帽的富绅,或走在去往圣詹姆斯区的众多绅士会馆的路上,或是刚从那里出来;有身着制服的佣人,正牵着模样丑陋的小型犬散步。一位提着大购物袋的肥胖妇人在他身边的长椅上一屁股坐下来,说:“你热不热?”他不知该如何作答才算得体,只好微微一笑,转过脸去。

看来奥尔洛夫已经预料到自己在英国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他在火车站的那次露面仅有几秒钟,在宅邸则完全没有露面。费利克斯猜测,是他事先要求由封闭式的马车前去接站,因为那天天气晴朗,大多数人坐的都是敞篷马车。

直到今天之前,这次暗杀的相关计划都还是纸上谈兵,费利克斯反思道。这件事关系到国际政治、外交论争、同盟及友好关系、军事可能性、遥相呼应的皇帝与沙皇假想中的反应。此刻,这件事突然变得有血有肉:它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其高矮胖瘦尽在眼前;它变成了一张蓄着八字胡的年轻面孔,必须用子弹打得稀烂;它变成了一具披着厚重大衣的矮小躯体,必须用炸弹炸得血肉模糊、衣衫破碎;它变成了斑点领带上方那刮得干干净净的喉咙,必须用刀锋划过,血流如注。

费利克斯觉得这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不仅如此,他对此还十分急切。目前尚存疑问,他将找到答案;眼下尚存难题,他将设法解决;下手需要勇气,这东西他有的是。

他脑海中想象着奥尔洛夫和沃尔登住在豪宅里,衣料精致而柔软,沉默的佣人侍奉左右。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共进晚餐,长长的餐桌抛了光,镜子似的桌面上反射出挺括的餐巾和纯银餐具的倒影。他们吃饭时,双手必定一尘不染,连指甲缝里都白白净净,女人则戴着手套。端上桌的食品他们往往只吃掉十分之一,把剩下的送回厨房。他们也许会谈起赛马、新式女士时装或者某一位他们都认识的国王。与此同时,那些将要走上战场的人们却躲在陋居里,在俄国严寒的气候中瑟瑟发抖。尽管如此,他们依然能为一名漂泊无依的无政府主义者腾出一碗土豆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