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1/13页)

乌尔里希把讨论的情况向费利克斯做了总结:他与约瑟夫——俄国秘密警察组织“暗探局”的间谍见过面。约瑟夫暗地里认同革命,并向暗探局提供假情报以取得报酬。无政府主义者有时会向他披露一些无足轻重的真实消息,约瑟夫则向他们通风报信,传达暗探局的活动。

这一次约瑟夫带来的消息可谓轰动。“沙皇要与英国建立军事同盟,”乌尔里希告诉费利克斯,“他要派奥尔洛夫亲王赴伦敦协商。”暗探局之所以对这件事有所耳闻,是因为亲王欧洲之行的安全将由他们负责。

费利克斯摘下帽子坐了下来,心中琢磨着这一消息是否属实。两个姑娘中有一个是面带愁容、衣衫褴褛的俄国姑娘,她用玻璃杯给他倒上一杯茶。费利克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吃了一半的方糖,咬在上下牙当中,以庄稼人的举止透过糖块小口地喝起茶来[13]。

“重点在于,”乌尔里希继续说道,“英国人可能与德国打仗,而让俄国人上战场。”

费利克斯点了点头。

那位衣衫褴褛的姑娘说:“到时候送死的绝不是亲王和伯爵,而是普通的俄国老百姓。”

她说得对,费利克斯想。上战场的将是庄稼人,他一生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些人当中度过的。他们性格冷酷、举止粗暴、思维固旧,然而他们近乎愚蠢的慷慨气度和偶尔情不自禁地迸发出的一阵欢乐都暗示着,倘若生在体面的环境中,这些人将会如何生活。他们关心的是天气、牲口、疾病、分娩以及与地主斗智。在他们不到20岁时,他们有几年的光景身强体健、腰杆挺直、爱笑能跑,也会打情骂俏;可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变得驼背白发、行动迟缓、郁郁寡欢。如今奥尔洛夫要把这些刚刚抽枝展叶的年轻小伙子送上战场,让他们直面炮火,要么被轰得粉身碎骨,要么落得终身残疾。毫无疑问,都是为了国际外交中的众多绝佳理由。

正是这样的事情使费利克斯成为了一名无政府主义者。

“该怎么办呢?”乌尔里希说。

“我们一定要在《反抗》杂志的重要版面上大肆宣传这个消息!”衣着寒酸的姑娘说。

他们开始讨论如何处理这则消息。费利克斯只是听着,编辑事务对他的吸引力不大,只能负责分发杂志并撰写炸弹制作方法的文章,他对此深感不满。他在日内瓦深受文明社会的浸染:喝的不是伏特加而是啤酒,戴着西装硬领和领带去听管弦乐演奏会。他曾在一家书店找了份工作。彼时俄国境内局面混乱:石油工人与哥萨克人[14]之间战事不断,议会腐败无能,上百万工人正在罢工。沙皇尼古拉二世则是一个衰败腐化的贵族阶层所能培养出的最无能、最愚蠢的统治者。整个国家仿佛一只火药桶,只待星星之火,而费利克斯希望自己就是那簇火花。但回国攸关着生死——约·斯大林[15]曾经回国,刚刚踏上俄国国土便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秘密警察对流亡国外的革命者比留在国内的革命者更加了解。颈间的硬领、脚上的皮鞋和周围的形势,无一不让费利克斯感到窝火。

他环顾面前的无政府主义者小组:印刷社的主人乌尔里希满头白发,围裙上沾满油墨,把蒲鲁东[16]和克鲁泡特金[17]的作品借给费利克斯的知识分子是他,与费利克斯联手抢银行的实干家也是他;衣衫褴褛的姑娘奥尔加,以前似乎对费利克斯抱有好感,直到有一天她亲眼目睹他扭断了一名警察的胳膊,从此便对他生出几分害怕来;薇拉是位私生活放浪的女诗人;耶夫诺是位学哲学的大学生,时常谈起血与火的洗礼;汉斯是位钟表匠,仿佛能把人的灵魂放在他的放大镜下面,一眼望穿;还有彼得,一位被剥夺了爵位的伯爵,曾写下许多精辟的经济学小册子和振奋人心的革命性社论。他们都是诚恳而勤劳的人,而且都聪颖伶俐。费利克斯深知这些人的重要性,因为他与俄国国内那些陷入绝望的人民共同生活过,也曾心急火燎地盼望着读上偷运入境的报纸和宣传册。这些读物在一双双手之间传阅,直到完全散架为止。然而这还不够,面对警察的子弹,经济学小册子无济于事,文章的言辞再炽烈也无法烧毁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