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彭七月在1966(第15/17页)
“五分钱就不是钱吗?那也是劳动人民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你敢贪污五分钱,就敢贪污五角钱、五块钱!”董有强顿了顿,似乎觉得这样问下去会走进死胡同,转口又问,“那你解放前在南京国货公司当财务科长的时候,有没有贪污过?”
“没有,一个铜板都没有,我可以向毛主席发誓!”
汪绍白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钻进了圈套,董有强把桌子一拍喝道:“你大错特错了!解放前是国民党反动派统治,你为什么不贪污!你不贪污,就说明你和他们穿一条裤子,死心塌地为资本家卖命。解放前不贪污,解放了就贪污,你的政治立场、你的狼子野心,暴露无遗!”
汪绍白的喉咙梗住了。
“打倒汪绍白!”
“砸烂铁算盘!”
“谁挖社会主义墙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一阵口号喊完,第一位巨星下去,跪在老位置上,第二个匆匆登台了,就是沈云锡。他把腰九十度一弯,有点象日本人鞠躬,其实是向革命群众谢罪。
彭七月从旅社带来一只方凳子,踩上去,视野顿时开阔起来。他发现沈晶莹夹在人群中,神情淡定地望着自己的养父。
沈晶莹似乎有所觉察,慢慢回过头来,看了高高的彭七月一眼,给了一个微笑。
这种笑,大概可以用“超脱”两个字来形容,就象菩萨笑看下面的芸芸众生。
董有强端起印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大红字的搪瓷茶缸,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沈云锡,咱们是一家医院的,老相识了。”
“不敢,不敢!”沈云锡低着头说,“我是黑五类、坏分子,我有罪,岂敢跟工人老大哥平起平坐。”
“你写过不少书?”
“那都是大毒草,宣扬反动学术,全部烧了。”
“是吗?”董有强亮出一本书来,“这是从你家书柜里搜出来的——”
沈云锡稍微抬头看了一眼,那是一本旧版的《四角号码字典》,194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
“那是……字典,我用来查字的。”
董有强哗啦啦把字典翻到最后一页:“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向众人展示着——上面印着一枚青天白日的国民党党徽,人群顿时引起一阵骚动。
旁边的里革会主任站起来,愤怒地拍着桌子,“沈云锡,解放都快二十年了,你还这么怀念国民党吗!你是不是做梦都想着蒋介石反攻大陆?你这个隐藏在东马街的反革命分子,打倒反革命沈云锡!”
沈云锡脑袋上缀满了汗珠,稍微一动就汗如雨下。他郁闷透了,这本字典自己用了那么多年,即使被造反派抄走的时候,他也心安理得,那只是一本字典呀,怎么就没想到翻翻最后一页呢!
董有强轻轻摆手,制止了大家喊口号,然后做个手势,有人走了上来。
彭七月认出了他,第二个“诈尸者”——齐卫东,黄浦新苑那个自缢在吊扇上的人。
东马街就象一位体面的绅士,街前的房子讲究,象沈云锡和汪绍白都是住在前面的,越往后房子越差,齐卫东住在48号,那是一座大杂院,二十多户居民,近百人。沈云锡家里有美国进口的浴缸和抽水马桶,沈晶莹早上起床,可以对着盥洗镜安安心心地梳头,而48号的居民则要蓬头垢面,端着痰盂提着马桶,步行去街尾的倒粪站,将一天的排泄物倒入粪坑。齐卫东把矛头对准沈云锡,其中是否包含了嫉妒的成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当时在农村,分为贫农(即无土地的农民)、富农、地主三个等级。在城市,分为工人、小业主、资本家三个等级。齐卫东是工人,但他在乡下的父亲被划为富农,因此他的“种”就不那么纯正了。
齐卫东有严重的口臭,跟他说话最好保持三公尺以外的距离。他母亲患颈椎病,沈云锡为她扎过经络针,还为齐卫东开过治口臭的药方,可以说,沈云锡和齐卫东非但没有利害冲突,沈云锡还应该是齐家的座上宾,但在那个特殊年代里,同事、朋友、师生、邻居乃至夫妻、兄弟、恋人,凡是字典里可以找到的人际关系,都可能相互检举揭发。打个比方,你老爸在餐桌上说了牢骚话,这是一句涉嫌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第二天你向造反派揭发,老爸被造反派抓走了,事情传开去,周围人不会用异样的眼光来看你,反而会视你为英雄,因为“爹亲,娘亲,比不上毛主席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