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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玛的房子周围和汽车都已经被警方的黄色隔离带围起来。原先的那片玫瑰花丛被埋在大雪下。和乌玛交往的后期以及分手以后的几年里,忍常常晚上开车来这里从远处看乌玛的房子,凝视淡紫色窗帘里透出的灯光。他知道乌玛一个人在家里,和自己一样凄凉。这个世界上孤独的人很多,他们不但不能互相温暖,而且见了面会更加痛苦。但是有时情绪低落到无法忍受,乌玛窗口的那点灯光和沃克大道高耸的桦树林头顶的灿烂星光,会让忍在沉寂里感觉人生尚有希望。

来美国以后最快乐的圣诞节是什么?忍又想起毛米的那个问题。

最快乐的圣诞节,当然是和乌玛一起度过的。就在这座房子里。

那年的圣诞节是怎样的?忍回忆着。她烤了两块羊排,烤了红薯和槭枫蛋糕,做了色彩明艳的意大利面,里面有红色的葡萄西红柿,雪白的奶酪球,绿色和黄色交杂的面条。淡紫色格子纹的桌布,温暖的烛光,乌玛温柔的笑容,唱片机里流淌的音乐。

从小失去母亲的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生日。他看着乌玛一点一点地布置着家里,点起一根根白色长蜡烛,打开圣诞树上的彩灯,视线一再模糊。布置完毕,乌玛帮忍穿上作为圣诞礼物和生日礼物的灰色厚外套。忍现在身上仍然穿着这件外套。乌玛说着南部斯图加特的家,从小一起长大的小马驹,童年和少女时代的事情,有时泪光莹莹,有时妩媚地笑。她像孩子一样投入地说话,一刻也不停,就好像未来几十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孤独和心碎。

虽然只有两个背井离乡的人一起度过节日,但那发自心底的温馨和满足,却是忍从没经历过的,让他永远难忘。那天晚上,忍在经历了整整一个秋天深深的暗恋以后,第一次亲吻了乌玛,第一次和她结合在一起。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在进入乌玛的身体时,忍长久以来不可自拔的迷恋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静而温柔的依恋。二十五岁的他觉得乌玛的灵魂和肉体都深深刻在自己的生命里,从此再也不能撇开。

忍无法抑制自己的心痛。无论隔多久回忆往事,那段日子的点点滴滴都只会带给他越来越强烈的痛苦。曾经有过的刻骨铭心的爱根本不可能被任何事情侵蚀。日后乌玛的决裂和无情也好,抑或知道真相后怀疑当日的真心,到最后不过给自己的感情带来更大的创伤,但不可能抹消曾经的爱。支撑自己信念的价值体系又有什么意义?乌玛给过自己的幸福不能偿还,也不可能被痛苦抵偿,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一个公正的上帝分配和加减每个人的幸福和痛苦。

忍在雪地里慢慢走着,双眼闪闪发光,咬着牙自己跟自己辩论着。

身上忽冷忽热的,关节都在酸痛,需要紧紧咬住牙齿才能克制颤抖。似乎一场高烧已经不可避免。但他不能克制自己的思绪,兴奋和痛苦在交替刺激着忍的神经。现在想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无论如何不能去自首。聪明、才华、专注,从童年就开始的自我克制和勤奋,这些如果进了监狱就全部一钱不值。归根结底,这个司法制度跟自己有什么相干?检察官和陪审团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乌玛。他们不仅是外族人,而且是漠不关心的人。他们为了职业发展也好,为了履行公民义务也好,为了满足裁夺他人命运的快感也好,都没有权利以法律的名义把自己关进监狱几十年。这个司法制度和刑事理论都是人创造出来的,但人和人彼此并不互相了解或者牵连。

无论如何,都没有任何理由把自己交到一群不相干的人手里裁判未来几十年的命运。即使被痛苦惩罚,也是被乌玛和被自己惩罚,而不是被司法制度,或者别的什么高高在上的人。

除非是被迫的。除非被打败了。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心中狂喊着。

可我还是回到这里了。这个念头又一下子闪进忍的脑海中。我一点也跳不出人性的弱点。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周围还是一片死寂。忍绝望地想,这有什么用呢,即使现在没有人看见,我也不确定一会儿是不是会有人看见。重要的是,我已经丧失了理智,做了绝对不该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