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篇 劣童案 第五章 师(第4/6页)

想到伤心处,他再没心做农活儿,丢掉长耰,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可刚坐下去,立即痛叫着跳起来,回头一瞧,是一丛蒺藜,结了几颗尖刺硬壳果。看着那尖刺,摸着屁股,他忽然忍不住笑起来:世上百谷,但凡能结籽的,不是被人种来做粮食,便是被猪羊嚼吃掉。唯独蒺藜,结这么大果子,谁敢去吃它?它不笑,谁笑?

想通后,刘呵呵心头大畅,乐了一阵,抓起地上的长耰,继续捶砸田里的土块。自那以后,他重又整日呵呵呵笑起来,只是从此断了再娶的念头。

娶妻丧妻这一年,他几乎忘了阿婂,甚而想退佃,心头平复后,才暗自庆幸没说出口。他照旧卖力替阿婂种地收割,送粮食时,也从不忘摘朵花插在粮筐边上。有时,他甚而想,自己恐怕是为阿婂而生,若不然,好不容易娶了个妻,竟上吊自尽。阿婂这么自苦守节,恐怕能修成个菩萨。到那时,她神通灵觉,自然能知晓我这般至诚,或许会封我做个蒺藜神将,替她看守仙山灵府。

有了这个心念,他似乎什么都不愁不惧不慌了。妻子虽死,他毕竟仍是王家的女婿,王家人也喜他性格,常日时时走动说笑,年节更是热络,一个人便也不十分孤落。

草木易秋人易老,转眼之间,便是二十多年。这些年来,阿婂竟真的一步都没迈出过那院门。刘呵呵替她种的粮,积到一处,恐怕能堆成一座小山。他却连一眼都没瞧见过阿婂。他只知道,阿婂始终活着。

不但他,王家亲族对阿婂也越来越敬重,言及阿婂,无不庄肃。这远近乡里都知道皇阁村有个节妇,几任知县都曾上奏朝廷,祈请旌表,只可惜一直未蒙准奏。刘呵呵对此倒并不多介意,阿婂守节年月越深,他心中那菩萨信念便越坚。既然阿婂要修成菩萨,这人间旌表又值得什么?

然而,刘呵呵没料到,那个王小槐竟会毁掉这一切。

去年八月底,收了麦子,在场上碾打晒好后,刘呵呵照旧将大半用筐子盛满,每筐都插好小野花,一挑挑担到阿婂的门前。这些粮,阿婂只留几石自吃,其余大半都交给弟弟去卖成现钱。阿婂弟弟在院门前记账,点算完后,他才敲门唤姐姐。每回,阿婂都先出来拔开门闩,而后进屋关好门。阿婂弟弟才带着家中子侄,将粮食抬进去,堆放好后,带上院门。阿婂才出来,重新将门闩好。

那天交完粮,刘呵呵被隔壁亲族唤去吃茶说话。闲坐了半晌,听得隔壁搬完了粮,阿婂弟弟最后带上院门,高声说:“姊姊,都搬完了,出来闩门吧。”随后听见阿婂的堂屋门轻轻打开,一阵轻细脚步声。那脚步声刘呵呵听过不知多少遍,早已熟悉无比。他正侧耳等着闩门声,外头却传来一阵尖亮童声,是王小槐。随即“砰”的一声,阿婂的院门被重重撞开。刘呵呵猛地惊了一哆嗦,慌忙起身向外跑去,王小槐的笑叫声已经进了院子:“你就是阿婂?快来瞧!阿婂是个老妖婆!”

等刘呵呵跑到外面,巷子里已经聚了不少人,有王家亲族,更有村里其他男女。众人伸长脖子齐望向院里,面上满是惊异,更杂着些失望。刘呵呵顿时停住脚,不敢靠近,心里一阵拧绞,全身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王小槐仍在那院里又拍掌又笑叫,却听不见阿婂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砰”的一声,堂屋门关上了。王小槐又嚷了一阵,这才笑着走了出来,昂着头,不住叫唱着走了:“阿婂是个老妖婆,阿婂是个老妖婆……”

众人都惊愣住,刘呵呵更是惊张着嘴,不住打冷战。半晌,阿婂院里都静悄悄的,毫无声息。阿婂弟弟脸色发白,过去轻轻带上了院门,众人这才互相摆手示意,各自轻轻散去。刘呵呵仍在原地呆立了一阵子,身后那亲族拍了拍他,他才醒转过来,望望阿婂院门,里头仍无声息,听不见阿婂出来闩门。他不敢久留,只得失了魂一般回到自己家里,躺倒在炕上,饭也不吃,死了一般,唯有王小槐那句叫唱声时高时低,响了一夜。

第二天,外头的闹嚷声叫醒了他,他隐约听见“阿婂”两个字,身子又一颤,忙爬起来,奔了出去。果然是阿婂,许多人围在阿婂院门前,里头传来许多人的哭声。刘呵呵又打起冷战,拨荒草一般扒开人群,怔怔走进那院门,王家许多亲族都站在院子里哭,堂屋中间那张红漆圆桌被挪开,地上躺着个人,身上盖了一张青绫旧幔子,只瞧得见那身形极瘦小,一小捆干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