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无边无际的哀伤 1952年(第29/45页)
张开矩平躺在床上,赤裸着身子,眼睛紧闭,不时地用手指抠着鼻孔,他的鼻孔又红又肿。他的脸上、手臂内侧、肚皮上、大腿内侧等地方长满了淡红色的斑块。张少冰也呆了,他想到了麻风病,可是,儿子怎么会得这种病,唐镇还没有发生过孩子得麻风病的先例。张少冰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游水妹说:“别急,别急,也许就是出点皮疹,没有甚么大问题的,我去找武强,你先给他衣服穿起来,不要让他着凉了。”
游水妹说:“嗯,嗯。”
张少冰来到画店门口,使劲地敲门。
游武强在阁楼上大声骂道:“干他老姆,谁呀,半夜三更敲甚么门!”
张少冰焦急地说:“武强,是我呀,快开门。”
游武强快步走下楼,开了门:“少冰,又发生甚么事情了?”
张少冰说:“开矩又出事了。”
游武强“啊”了一声,二话不说,就和张少冰走了。
三癞子和胡二嫂还没有睡,胡二嫂总是说肚子饿。他们听到了街上张少冰他们的动静。三癞子说:“又出甚么事情了?”胡二嫂没好气地说:“别多管闲事。”三癞子说:“好吧,不管那么多,困觉吧,困觉吧。”胡二嫂说:“饿得睡不着。”
15
郑雨山把家里藏的粮食煮给麻风病人吃完后,穿戴整齐,躺在眠床上,头枕着龙冬梅的药箱,等待死亡。在埋葬龙冬梅时,他对游武强说:“哪天我死了,你把我和冬梅埋在一起。”游武强说:“好吧,不过,你得给老子好好活着。”郑雨山在眠床上躺了五天五夜,有时沉睡,有时清醒,有时混沌。沉睡时他没有梦,肉体在黑暗中穿行,希望抵达另外一个世界。清醒时,他渴望睡去,而且睡去后就永远不要醒来,那将是最幸福的事情,因为他相信在黑暗的尽头可以和心爱的人相遇。混沌状态让他痛苦,脑海里总是交织着一些凌乱的画面:龙冬梅的微笑……龙冬梅死时的惨状……他会在混沌时痛心疾首,悔恨自己当初没有跟在龙冬梅后面,和她一起去区里。
五天五夜,他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口渴,他觉得自己是个没有灵魂的木头人,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飘向了远方的远方。
这个夜晚,他又进入了睡眠状态。
狂暴的砸门声和沙哑的吼叫声把他吵醒。
他醒过来后,也无动于衷,对那震耳欲聋的声音置之不理。
郑雨山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微笑。
最后,他家的门被撞倒。游武强冲了进来,他的手上举着火把,身后跟着抱着儿子的张少冰和哭泣的游水妹。
游武强骂骂咧咧的,寻找着郑雨山,最后,在卧房里看到了安详微笑地躺在床上的郑雨山。游武强看到了脸色苍白,明显消瘦了许多的郑雨山。游武强平静了些,说:“郑雨山,你是在等死吗?”
郑雨山不说话。
游武强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当初,沈文绣死后,我也像你一样,躺在森林里等死。后来我想明白了,死很容易,活着很难。真正喜欢你的人,并不希望你死去,因为只有她喜欢的人活着,才能被人念想。起来吧,好好活着。”
郑雨山还是无动于衷。
游武强见他对自己的话没有反应,怒气又涌上了脑门。
他一把拎起了郑雨山,愤怒地说:“你怎么能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放弃你的一切,有多少人等着你挽救他们的生命,解除他们的痛苦。”
郑雨山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要我怎么样?”
游武强说:“我还真以为你死了呢,快,去看看开矩到底得了甚么病。”
郑雨山说:“他在哪里?”
游武强说:“就在你家的厅堂里。”
郑雨山下了床,因为身体太虚了,两腿发软,倒在地上。游武强把他拉起来,扶着他慢慢地走出了卧房,来到了厅堂。龙冬梅教会了郑雨山很多诊断麻风病方法。郑雨山给张开矩仔细检查了一遍,叹了口气说:“麻风病早期的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