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无边无际的哀伤 1952年(第18/45页)

三癞子浑身被冷汗湿透了。

朱福宝松开了手,走到窗户边上,跳了下去。

窗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月光也被关在了外面,阁楼里留下的只是浓郁的腐烂味儿。

三癞子嗷嗷大哭,像个受惊的孩子。

胡二嫂的呼噜声终于停了下来,她听到了丈夫的哭声,连忙说:“三癞子,你怎么哭了?”三癞子颤抖着,说:“我怕,我怕——”胡二嫂有点吃惊:“好好的,你怕甚么?”三癞子说:“朱福宝,他,他来过,还掰断了我的手腕。”胡二嫂惊叫了声:“啊——”她赶紧下床,点亮了油灯。她在阁楼里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朱福宝来过的如何痕迹,而且,她检查了三癞子的手腕,完好无损。她松了口气说:“三癞子,你一定是做梦了。”三癞子还在嗷嗷大哭。胡二嫂说:“唉,你怎么长不大,总是这么孩子气。”她吹灭了灯,上了床,把三癞子的头抱在怀里,轻声说:“我的好孩子,别哭,别哭,妈姆抱你,乖乖——”

……

第二天,三癞子听说朱福宝死了。大宅里的麻风病人吃的很差,因为粮食紧张,也每天吃一顿饭,负责他们伙食的郑马水,让人在米里掺了糟糠给他们熬稀粥吃。朱福宝让三癞子画完像,就来到了自己的家门口,对里面的儿子说,他想吃鸡。儿子在里面门也不开,也不搭理他。他默默地走回到了大宅。晚上,麻风病人开饭了,他没有去打饭,而是跑到后院专门给麻风病人建的厕所里,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有个麻风病人吃完饭去屙屎,发现他已经倒在厕所的地上奄奄一息,没多长时间,就流血过多而死。他死前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够吃上一顿鸡肉,却没有如愿,想当初他开洪福酒楼时,许多山珍海味吃得都不想吃,这就是他的宿命。

三癞子惊恐的是,夜里朱福宝进入小阁楼时,他其实已经死去多时了。三癞子坚信,他不是做梦,一切是那么的真实。

更让三癞子惊惶的是,正如朱福宝所说,他再也画不了像了,从那以后,只要他拿起画笔,手腕就会疼痛异常,不停地颤抖,而且怎么也找不到画画的感觉了。而做其他事情,那手腕却好好的,什么问题也没有。

10

龙冬梅异常的忧伤,因为她和郑雨山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还是徒劳无功。饥荒已经袭来,有些老人撑不住,饿死了,唐镇即将变成一个死镇。

她和郑雨山最后一次去给胡宝森送药,发现胡宝森已经奄奄一息。和胡宝森住一个房间里的那些麻风病人,饿得东倒西歪,连看他们的力气也没有了,苍蝇在他们面前飞舞,就是苍蝇扑满了他们的脸面,也懒得去赶。整个大宅里的情况都是一样的,麻风病人们躺在席子上,等待死亡。

胡宝森艰难地睁开眼,凝望着他们,什么话也不说。

龙冬梅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端着盛满汤药的碗,说:“老胡,你喝了吧。”胡宝森突然伸出手,把她手中的碗拍落在地,艰难地说:“你,你们走吧,再,再不要来了,你们救不了我,让我安安心心死掉吧。看到你们,我心里更难受,死也不得安生。你们快走吧。”

龙冬梅的眼泪流淌出来,哭出了声。

郑雨山也哭了。

胡宝森说:“你,你们是好人,好人哪,我死了也会记住你们的——”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眼角渗出了泪水,那是他最后的泪水。

一个麻风病人见胡宝森死了,坐起来,说:“龙医生,老胡是饿死的,你是公家的人,你能不能向政府反映反映,让我们有东西吃,比治病更重要,否则治好了也得饿死。”

龙冬梅这才知道,他们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

龙冬梅和郑雨山走出大宅。

阳光如此灿烂,唐镇如此悲凉。

龙冬梅擦干了眼中的泪水,说:“雨山,你先回家休息,我去找郑马水。”

郑雨山说:“我和你一起去。”

龙冬梅说:“我看你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