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血泊中(第5/8页)
那是一首瑞琪·李·琼丝的曲子,吉米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里头的一段歌词总是能深深地打动他。“喏,再会吧,男孩们/我亲爱的男孩们/我的愁眼西纳特拉……”吉米拥着安娜贝丝随歌声起舞,一边看着她的眼睛,唱出这一段歌词。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全然的放松平和,当瑞琪·李·琼丝悠悠的吟唱声再度随和声响起时,他也再度跟着轻声唱道:“再会吧,寂寞大街。”他微笑着望着安娜贝丝那双澄澈晶亮的绿眼,而安娜贝丝则回报以柔柔浅浅的一笑,柔柔浅浅却足以撼动他的心肺。就这样,两人相拥而舞,虽是首度共舞,那默契、那熟稔契合的身形却像之前已经共舞过无数次了。
他俩一直待到最后——他们并肩坐在宽敞的前廊上,抽烟聊天,啜饮淡啤酒,点头微笑送走一批批酒足饭饱的客人,直到夏夜晚风挟带寒意徐徐吹来。吉米脱下外套,披在安娜贝丝肩上,然后继续告诉她关于监狱与凯蒂,关于玛丽塔那个橙色窗帘的梦的种种。而她则对着他娓娓诉说,说自己夹在一群疯狂野蛮的兄弟之间成长的经验,说那年冬天她凭着一身舞技独闯纽约最终黯然而归的故事,说她在护士学校的种种。
终于让准备打烊的餐厅经理轰出前廊后,两人漫步前往萨维奇家,正好赶上目睹威尔和泰芮丝以夫妻身份吵的第一架。于是他们从威尔的冰箱里提走一扎啤酒,一前一后溜出大门,往黑蒙蒙的赫礼汽车电影院走去,在州监大沟旁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在黑暗中静静地聆听沟水缓缓拍岸的声音。赫礼汽车电影院早在四年前就关门了,但近来每天早晨,这附近总有来自公园管理处与交通运输部的挖土机和卡车川流不息地进进出出,把沿着州监大沟延伸开来的这一大片空地翻得体无完肤,到处都是泥土和撬开的水泥块。据说州政府打算把这里改建成公园,但眼前却连个公园的雏形都看不出来,汽车电影院的影子倒还在,污泥和柏油堆出来的棕黑色小山后头,巨大的白色银幕依然隐约可见。
“他们说你的血液里就是有那些因子。”安娜贝丝说道。
“什么因子?”
“偷窃。犯罪。”她耸耸肩,“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吉米从啤酒罐后头对她露出一抹微笑,举罐又啜饮了一小口。
“是这样吗?”她问道。
“也许吧。”这回换他耸肩了。“我血液里的东西可多了。有那些因子并不表示就一定要做那些事。”
“我不是在对你下评断。相信我。”她的表情模糊难辨,甚至连声音语调也是。吉米无从猜测她到底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他还会去走回头路?还是他已经浪子回头了?他迟早会靠那些旁门左道发笔横财?还是他永远不会再去碰那些东西了?
远远看去,安娜贝丝的脸平静沉着,平凡得几乎叫人过目即忘;但凑近再看,你会发现那层平静的表象下头隐藏着许多复杂难解的东西,仿佛随时都有些东西正在积极地酝酿着。
“我的意思是,比如说你好了,对舞蹈的热情一直都在你的血液里,我没说错吧?”
“我也不知道。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但现实并不允许你再跳下去,于是你也只好放弃了,对不对?这并不容易,但你还是得面对现实。”
“嗯……”
“嗯,”他说道,然后从摆在两人之间的石凳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所以说,没错,我当年是闯得不错。但我被抓去坐了两年牢,老婆没了,女儿一团糟。”他点着烟,深深地抽了一口,一边思索着要如何把接下来这一段他已经在脑海里想过很多遍的话好好地说出来。“我女儿已经够可怜的了,安娜贝丝,我这样说你听得懂吗?我绝对不会再让她受一样的苦,绝对不会再让她两年见不到爸爸了。我妈身体不好,再撑也没几年了;我要是又去坐牢,她挺不住了,那我女儿呢?让社会工作者带走,然后送去哪里?某座专为小孩子准备的鹿岛监狱?我他妈的绝不允许。这就是现实。所以说,管他血液里血液外,我他妈的是绝对不会再走回头路了。”
吉米牢牢地锁住安娜贝丝的目光,任她探进他的眼底,搜寻一切蛛丝马迹。他知道她正企图找出他这段话的破绽,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在撒谎。他衷心希望自己这番话能说服她。这段话他已经在脑海里反复修改过很多次了,等待的就是这样的时机。而事实上,这段话也几乎全是实话。除了一件事。一个他立誓无论如何要带进坟墓里的秘密。他直视着安娜贝丝的眼睛,等待她做出最后的判决,一边试着抹去那些硬要闯进他脑海里的影像——神秘河畔的深夜,男人双膝落地,下巴沾满横流的唾液,一遍遍尖声求饶——这影像有如电钻钻头,死命地要往他脑袋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