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3/4页)
叶萧似乎没有听进去,又一辆运尸车被推了进来,走廊里响起了沉闷的脚步声。他快步离开了这里,走出了那扇大门。外面的阳光很强烈,他的心情却好了一些,缓缓地呼出几口气,似乎又回到了人间。他开着一辆局里的白色桑普,疾驶上了高架。
车流滚滚,前面是弯道,打方向盘,又回到直道,叶萧忽然想到了昨天晚上苏州河边的弯道,也许,许安多就是这样撞上去的。他能想象出许安多脱了头盔疾驶在苏州河边的夜晚的情景,风吹乱他的头发,眼睛在黑夜中发出奇怪的光芒,然后从摩托车座位上高高地弹起,再重重地摔下。从一个骑手到一具尸体,相隔只不过一瞬,现在,许安多已经躺在冰凉的冷库里了。真的有必要解剖他吗?也许真的不过是一起酒后驾车的意外事故,像这样的事故,在这个城市,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发生。突然,叶萧的脑子里又闪过了江河躺在解剖台上的样子。一阵尖厉的啸叫响起,一阵冷汗从背脊渗出,是刹车踩慢了,几乎碰上了前面的车,前面的司机把头钻出来刚要朝叶萧发作,看到是辆公安局的车,又把头缩了回去。叶萧摇了摇头,把车驶下了高架,停在一条小马路的路边,熄了火,把头放在方向盘上。渐渐地,他闭起了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在黑暗的波涛中慢慢地沉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在黑暗中,他看到了一丝光线,就像是在暗室中开了一道细缝,光线如同一把刀,劈开混沌的空间。在这空间里,他看到局里的冷库的大门打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冷库门前的走廊里。那个人向他走来,终于,那人的脸出现在了光线里,他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他自己的脸。他显得从容而镇定,他对叶萧笑了笑,伸出了手,放在了叶萧的肩头。然后,他又伸出了另一只手,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托付给叶萧,叶萧却不敢伸手去接,而是大叫了起来。接着,他听到了汽车喇叭连绵不断的响声。
他猛地抬起头,看了看前面,自己正坐在汽车里,原来刚才自己的头压着方向盘上的喇叭按钮了。一个梦,不过是一个梦而已。自己怎么会就这么伏在方向盘上睡着了?也许确实是太累了吧。他喘着粗气,看了看外面,天色已经晚了,今天还必须把车子开回局里去。
刚才自己确实是大叫了,为什么会梦到他?现在他已经成为一堆骨灰了。也许这些天在办公室里大声说的梦话也与此有关。他来不及多想了,发动了车子,向局里开去。
回到局里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下班了。办公室里空空荡荡的,出奇地安静,叶萧感到自己很渴,他喝了一杯水,然后坐到了电脑前。打开了江河死亡案的调查记录,在屏幕的左上角,江河的照片显示了出来。他看着江河在电脑屏幕里的脸,忽然觉得那张脸仿佛就要从屏幕里伸出来了。
叶萧闭起了眼睛,想起了第一眼看到江河那张脸的情景,那是他从信息中心调到这个刑事侦查科室以来的第一个命案。那天天色极好,阳光普照,然而在那条长长的甬道里,却特别阴冷,他轻轻推开尸检室的门,看到解剖台上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法医正拿着手术刀切开那个人的身体。叶萧不敢打扰别人,他默不作声地靠近,来到解剖台的边上,这个时候,他才看清了江河的脸。
叶萧永远记得那一瞬,他所看到的解剖台上的年轻男人,正是——他自己。当他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地躺在解剖台上,身体正中被拉开了一道裂缝,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一清二楚地呈现在了眼前,这种感觉是任何人都没有经历过的——看着自己的尸体被解剖。在那个瞬间,叶萧浑身冰凉,似乎和解剖台上的那个人一样,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解剖台上的自己,看着自己的心脏被法医取出,装在一个白色的盘子里。就在一刹那间,他感到自己的心头一阵剧痛。叶萧对自己说——他们在谋杀,他们在杀我,不,我已经被他们杀死了,我已经死了。于是,他大声地对法医喊了起来:“住手!”
尸检室里回荡着叶萧的声音,然后,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
法医一愣,抬起头看了看叶萧,目光有些轻蔑,然后又看了看躺在解剖台上的那个年轻男人的脸。法医略微一怔,接着再一次抬起头看着叶萧,终于,法医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他对叶萧点了点头说:“嗯,确实很像,我是说你长得很像这个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