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幕 醒木(第2/3页)

“酒能止疼吗?”一个小男孩问。

“能啊。”光头说着,又摇头,“天命便是丈夫赢了寒症,却输给了酒瘾!自此他品性大变,喜怒无常、六亲不认,甚至对妻子拳打脚踢。那处地方,就是丈夫拿斧头追砍妻子时砍掉的!”

他所指之处正是窗上缺角。

看客们齐齐回望惊呼。尽管历经岁月流逝,刀噼斧凿的蛮横痕迹仍未褪去,依稀可猜当日之骇人。列缺微抬双眼,眉睫在颤抖。晨光透过那道缺口照到他脚边,也照亮了他惨白的脸色。

“老天啊,难道他将结发妻子砍死了?!”一妇人高喊。

光头摇头道:“非也。她没死,还在嘉靖五年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兄弟,哥哥唤作小光,弟弟唤作小亮。丈夫抱着新添的一双儿子幡然醒悟,决定戒掉酒瘾,终于一家人又过上了和平日子。只是……”光头渐渐流露出悲切之意,“只是这对被寄予厚望的儿子终于没能引来光亮,却引来了灾祸。”

“够了!”叶白陡然起身打断。

“继续讲。”列缺道。

“别讲了!这种俗气的故事有什么好听的?!”

列缺纹丝未动,硬生生将叶白拽回来。

“真相就那么重要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过去的是非恩怨已经过去了,真相在我看来明明一文不值!”叶白甩开列缺的手。

“你怎么想不关我的事。”列缺看向光头,“先生,请继续讲下去。”

光头来回瞅着两人,不得不又一次在喧闹声中拍下醒木。

“刚刚说到灾祸,那灾祸是什么呢?原来这兄弟俩虽一母同胞,却各有天性!哥哥小光聪明伶俐、乖巧懂事,但弟弟小亮三岁不能言,目不敢视生人,偏偏是个天生的愚痴儿!丈夫带着小亮遍访名医,掏空了家底,可惜还是无药可医!多了这么个拖油瓶,好不容易过起来的日子又变得艰难了。妻子日夜纺织贴补家用,独自苦撑着艰难的年岁,生生从一个娇弱妇人熬成暮雪白头啊!”

“真可怜……”小男孩又说。列缺分不清他说的是谁。

“一晃六年后,嘉靖十一年,天行无常,数月无雨,麦浅叶枯,四海饥荒,各位看官还记得吧?那年惨啊,白鹭洲的树皮都被人啃光了。妻子也撑不下去了,为了给小光省一口饭,她背着丈夫把小亮卖了。丈夫得知后岂肯罢休,夫妻俩大打出手,丈夫夺门而去,自此鲜少回家,听说又堕进酒坛子里去了。”

再一声醒木。

“家的凋败,那就像花谢,一瓣儿接着一瓣儿毫不留情地往尘土里掉,还带着些血气。最后,疯了的妻子拿织布梭子砸烂了丈夫的头。我记得是秋天,小光独自坐在血水之中,和父亲的尸体待了一夜。那光景历历在目,所谓地狱大抵不过如此吧。”

看客们已然听得浑身冰冷,一分神丢了手里的烟锅。

“就这么结束了?那妻子呢?”

“跑了,也有可能自杀了,谁在意呢?一个母亲被逼得卖掉亲生骨肉,想来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小亮呢?”

“当时正值恶薄年份,多的是鬻妻为妓、卖子为食的人,小亮的下落诸位大概可以想象。”

“后来小光怎么样了?”

“再没见过了。再后来,世间的事我也越来越看不懂了。”光头唏嘘摇头,伴着三弦唱起了结束词。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听醒木一声收,三弦琴终,故事结束。

屋顶沉默的蜘蛛忙着织网。有人顾影自怜;有人枉流眼泪; 有人梦进了隔世经年的故事里,以为看到了自己的曾经……

列缺默然起身走至窗前,透过斑驳墙壁,再度回溯起那些偶尔出现在脑中却意义不明的片段。窗外还是蓬勃春日,屋中仍旧冷似寒冬,他好像又成了十多年前趴在窗口的孩童,无力地捏着右手虎口的青黑色胎记,努力像蜘蛛一样将所剩无几的记忆残骸编织起来,可是,失却的部分终归烟消云散了。

“列缺?”叶白叫了他的名字。

但现在他知道这个名字也并不属于自己。

列缺沙哑道:“小光还活着,他被前来处理此案的百户收养了,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