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11/24页)
亚力克斯听着她的叹息,有些不知所措。仿佛那些死亡都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久到让人觉得他们的故去只是平静的告别,而非惨烈的谋杀。
“他现在长眠在法兰西墓地。一开始我们依照他的遗愿,将他安葬在我们家那片牧场里,但是后来共产党来了,把我们的土地都收走了,声称要进行什么土地改革——在我看来,那种行为和盗窃并没有什么两样。总之,后来艾琳想办法把父亲迁走了,她认识一个管理这些事务的人。他现在葬在柏林。不过我实在是不喜欢去苏占区,所以我没有经常去扫墓,虽然我知道应该去。真是讽刺,对吧?他最后的归宿竟然在柏林,一个他从来没有喜欢过的地方。”
“你从没去过苏占区看望过艾琳吗?”
“我真的不喜欢去那边。”艾尔斯贝特突然变得拘谨起来,“苏联人。哼,战后最开始的那几周发生的那些事情,想必你听说过吧?恐怕现在那样的事情还时有发生,所以我一点都不想看到那些苏联人。她有时倒是会过来看我。噢,格丽塔,谢谢你。”女仆端上一个托盘,上面摆着茶壶和几个茶杯。“蜂蜜蛋糕,你喜欢吗?”她切下一块放到盘子里,递给亚力克斯,“也没别的什么可以招待你了,特别是封锁之后,甚至是一点儿糖都很难弄到。他们空投的那些食物,比如那个干马铃薯,真是难以入口,简直都不像真的食物。当然了,艾琳就不一样了。”艾尔斯贝特深信不疑道,“你应该也知道,她现在跟那帮苏联人关系好着呢。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和她的同事,毕竟现在电影厂是苏联人在管理,不过后来古斯塔夫说不是,那人是高层的大人物,一个保护者的角色。但那又是哪门子的保护呢?他们是偷走我们土地的强盗!当然了,库尔特·恩格尔也是一个共产主义者,但他跟苏联人不是一回事,他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他是德国人。”她顿了下,被一些突然袭来的模糊想法困扰住了。半晌,才看着亚力克斯,重新开口道,“再次见到你,简直就是个奇迹。但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你居然还是选择回国……你在美国不开心吗?现在可是人人都梦想着能去美国。”
“他们给我许诺了一些东西。”
“什么?”
“一个出版商,一份津贴。还有柏林。”
“父亲总是说,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你一样的柏林人了,你真的是很喜欢这座城市。”她抬眼看着亚力克斯,“但你要明白,从前的柏林已经不复存在了。那些空袭,夜复一夜,从未停息……”她的声音渐渐微弱。
“那两个孩子,我真的感到很遗憾。”
“罗尔夫若是活着,现在该有十二岁了。我想,他应该也和古斯塔夫一样,瘦瘦高高的,也许也会和他父亲一样固执。”一丝苦笑漫上嘴角,抬眼望着天花板,“他说我不应该总是想着他们,念着他们,总是生活在过去是不好的。但我还能生活在哪儿呢?他们只存在于过去的时光里,当下的日子里没有他们。我怎么可能不想他们呢?”她的眼角开始湿润,泪光闪烁。“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对他们的思念是不是让我的心理变得病态,不健康。我真的不在乎。”她压低声音,呢喃道,“我也不在乎我是不是会死。有时我甚至会想,是不是我死了,就可以再见到他们了。这是有可能的,对吧?毕竟我们也不知道……”
“什么是有可能的?”古斯塔夫走进来,问道。
艾尔斯贝特吓了一跳,忙转头望向别处。不知怎的,竟有种做了错事被当场发现的感觉。
“我们正聊去给她父亲扫墓这件事。”亚力克斯解围道,“他安葬在柏林的法兰西墓园对吧?”他向艾尔斯贝特确认道。她点头,对亚力克斯报以感激的微笑。
“真是病态的想法。”古斯塔夫看着她斥责道。显然他听到了之前艾尔斯贝特的诉说。
“不,我是真的很爱弗里兹。我只是想要表达我对他的敬爱。”
古斯塔夫没再出声,只是严厉地瞪了艾尔斯贝特一眼。亚力克斯看在眼里,就在那一瞬间,他意识到,曾经那些在纳粹集会上得以宣泄的不良情绪,而今已无处倾诉,只能发泄于家人身上。艾尔斯贝特的负疚被视为软弱和一种可以任人欺凌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