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20/30页)

会客厅里的灯光逐渐变得昏暗朦胧,如同剧场里幕间休息的尾声。客人们开始放手中杯盏,穿戴整齐,渐次离场,厅内街旁的道别声不绝于耳。柏林果然已经开始白雪纷飞,雪花为废墟残骸披上蕾丝小毯,顺着空荡的屋顶飘零而下。雪地上清晰可见稀拉几辆公务车留下的刹车痕迹,但大多数客人并没有车辆接送,只能步行回住处。他们的脚印交错纷杂,好像鸟儿轻盈跳跃的足迹。

“我喜欢这样的柏林。”艾琳微抬着脸说,“很干净。这份纯净至少能维持到明天早上吧。你听……”两人梗着头,安静地倾听耶格尔街远处传来的笑谈与告别。周围又恢复了静默,只有天上飞往滕珀尔霍夫机场的机群正发出沉稳的低鸣,不知是否出于错觉,好似今晚飞机引擎的噪音都消沉了许多。“好安静啊!”艾琳把围巾裹在头上,几片雪花飘落下来,似在偷吻她的脸颊,“这样走回去的话你的鞋就坏了,要不我让萨舍派辆车来接我们吧?我可以打电话给他。”

“不用了。”

“看来你还是很介意他的存在。”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吧。”艾琳伸手挽着亚力克斯的胳膊,“你知道玛丽恩街在哪儿吗?”

“在造船者大坝后面。”

“没错,不过那边的路被封了,过不去。跟着我走吧。”

他们沿着弗里德里希大街漫步前行,只有幽幽雪光相伴。行至菩提树下大街,周遭彻底陷入一团黑暗,空空荡荡,只剩月光、白雪,和相携的两人。整个城市就像一座空置已久的大宅子,所有家具都被白色被单严实覆盖着。

“克朗兹勒咖啡馆以前就开在这个地方,你还记得吗?”良久,艾琳重新开口道,“没有人赞成我和马雅可夫斯基在一起,不止是你有那样的想法。我应该找一个美国大兵,可能那样会更好一些吧。”

“我可什么都没说。”

“你以为我没听到你心里面说的那些话吗?”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并不在你身边,我想我没有资格去责怪你。”

“是到后来我才遇见萨舍的,我和他在一起并不是因为他能保护我。那个时候谁都保护不了我,或者说,没有人会保护一个无用的女人。”

亚历克斯转过头盯着艾琳,等着她说下去。

“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跟其他人一样,很害怕,也不敢逃走,就躲在巴贝尔斯堡,我以为那里会相对安全一点。而且恩卡在化妆部门的朋友帮我乔装了一下,把我打扮成一个得了梅毒,就快要死了的女人。”艾琳苦笑了下,“如果那就是得了梅毒的人该有的样子的话。”

“那样做有用吗?”

“没有。”

亚历克斯一时无言。只有雪地里轻柔的脚步声。

“那些杂种,他们才不在乎你有没有得梅毒。可能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梅毒是什么,也可能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艾琳顿了下,“你知道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会觉得,‘嗯,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情了,我活下来了’。然后,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那才是最痛苦的。你不禁会想,如果这样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停止,要怎么办?每一个晚上,他们喝醉了过来,如果你躲起来,他们发现了以后就会更生气,然后事情就会变得更糟。有时候他们当场就把人给杀了,他们杀了我的朋友玛莎,就因为她控制不住尖叫了一声,就把他们惹怒了。”

“艾琳……”

“我没事。”艾琳耸耸肩,“那段时间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就算你心里清楚这样的事情人人都在经历,但你还是不禁会觉得,你是唯一一个遭受了那么多苦难的人。”艾琳望着亚力克斯,说道,“我已经是个残次品了。”

“你还好吗?我是说……”

“我的身体没什么问题,我说的是我的精神世界,我的内心。你想要知道所有故事吗?我怀孕了,我一点儿都不意外。你能想象吗?我怀了一个杂种。你现在明白了吧?我要怎么告诉你这一切呢?如果是在以前,我死也不会告诉你这些,我不知道,可能实在是太难以启齿了吧……不过现在……”

“那个孩子你生下来了吗?”

“你疯了吗?一个因强奸怀上的孩子!每一次你看到他,你就会……况且我也没办法养活他。我想要把孩子打掉,他们有很多诊所做这件事情,但是都不安全。苏联的军医,甚至有时候只是一些护理员,他们压根儿不关心你的死活。所以我去找了古斯塔夫,艾尔斯贝特的丈夫,那个纳粹,他竟然不肯帮我做这个手术。你能想象吗?他杀了那么多‘杂种’,却唯独不肯杀了我腹中那个真正的杂种。那个时候他正在东躲西藏,等着美国人进驻德国,他想要向美国人投降,而不是苏联人。我威胁他我要去告诉苏联人他躲藏的地方还有他干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最后他没办法才帮我做了手术。没有麻醉药,没有任何止痛的措施,但好在那个苏联杂种也没了。至于战争结束后发生的事情,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你想要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