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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场灾难,内德阁下,”他以彬彬有礼的责备态度向我抗议,“是你们这些胜利者强加给我们的。你们抢走了我们国王治下三分之二的土地!你们把土地分给了捷克斯洛伐克、罗马尼亚和南斯拉夫。那可都是些渣滓啊,内德阁下!我们匈牙利人是有教养的民族!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们?为什么?”
我只能替我们国家的恶劣行径道歉,就像我只能替国际联盟道歉一样,它在1931年毁掉了匈牙利的经济。这件不计后果的事国际联盟到底是怎么干成的,我一直都没弄明白,不过我记得好像跟小麦市场有关,还跟国际联盟严格的正统通货紧缩政策有关。
然而,在谈到当代的事情时,教授的看法却奇怪地变得谨慎起来。
“这又是一场灾难,”他只会说,“全都是《特里亚农条约》和犹太人造成的后果。”
傍晚的几缕阳光斜斜地穿过花园的窗户,照在特奥多尔气度不凡的一头白发上。相信我,他是个雄狮般的人物,宽宽的额头宛若苏格拉底,就像是一位时刻有天才在侧的伟大导师。精心雕琢的双手、波浪似的浓密头发,有点儿驼背——应该是思想太深邃的缘故。长相如此可敬的人绝不可能是肤浅之辈——即使那双博学多识的眼睛在眼眶里显得稍微有点小,即使那双眼睛会鬼鬼祟祟地瞥向旁边,就像食客在餐馆里瞧见更好的菜肴从身旁经过时一样。
不对,不对,他是个了不起的好人,给我们当了十五年的情报员。如果一个人长得高,那他显然也具有高人一等的权威。如果他的嗓音犹如金声玉振,那他说的话肯定也是金玉良言。如果他的模样长得像席勒101,那他的所思所感肯定也和席勒相同。如果他的笑容显得淡然而又睿智,那么笑容背后的人肯定也是如此。这就是一个以貌取人的社会。
只不过偶尔也会有例外情况,我现在就是这么认为的——上帝偶尔会自己寻点开心,给我们送来一个与外表完全不同的人。有些人搞砸了,被彻底看穿。有些人却不断膨胀,直到外表的价值被他们利用殆尽。还有些人这两种情况都不符合,而是把光彩夺目的外表当作上天赐予的恩宠招摇过市,泰然自若地接受本不该属于他们的敬意。
教授参与行动的经历很快就说完了。简直是太快了,因为那经历实在有点平庸。他出生于离罗马尼亚边境不远的德布勒森102,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对他十分溺爱的父母都是小贵族,擅长见风使舵。他从父母那儿继承到了财产和关系,即使在那个年代,这种事在所谓的社会主义国家也很常见,你想都想不到。他是个文人,为学术杂志写写文章,也算半个诗人,还是个有过几次婚姻的情种。他穿外套的时候就像是披着斗篷,袖子就那么空着。这些奢侈的事情教授都负担得起,因为他享受着特权,也还有点财富。
在布达佩斯,他教着一门死气沉沉的哲学课,在学生中间还算有点影响。他们觉得特奥多尔讲课时充满火热的激情,这倒是他没有料到的,因为他从来没打算当演说家,逞口舌之利在他看来是下等人干的事。不过,他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响应了学生们的要求。他注意到了他们的热情;作为一个天生擅长调解安抚的人,他对这种热情的回应就是为其代言——说实话他代言时的声音温和得很,但毕竟那也是一种声音,而且受到学生们的尊重。再加上他风度翩翩,俨然代表着一种更为久远、更好的秩序。那时的他正处在听了年轻人的阿谀奉承就感到兴奋的年纪,况且他一向都很爱慕虚荣。在虚荣心的驱使下,他让自己卷进了“反革命”的浪潮之中。因此,到了1956年11月3日那个可怕的夜晚,当苏联坦克从边境返回包围布达佩斯的时候,别无选择的他只得仓皇逃命,一直逃进了英国情报部门的怀抱。
教授来到维也纳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身在牛津的一位匈牙利朋友打了个电话,专横地敦促那位朋友给他寄钱、帮他引荐,还要写信证明他是何等杰出的人物。这位朋友恰好也是圆场的一位朋友,而且当时正是招募人员的高峰期。
不出几个月,教授就被列入了雇员名单。没有巴结讨好,没有迂回曲折的接触,也没跳通常那出欲拒还迎的扇子舞103。一方提出来,另一方顺理成章地接受。不到一年,在美国人的大力帮助下,特奥多尔教授就在慕尼黑安了家,住在河边一座安逸的房子里,配了一辆车,还有他那位忠实可靠却有点焦虑不安的妻子海伦娜。她是和教授一起逃出来的,估计教授对这事多少有点后悔。从那时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特奥多尔教授始终是我们匈牙利攻势中不太可能取得成功的先头部队,连海顿都没能把他搞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