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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什么都没修,你们只有破坏。叫你的朋友离开这辆车。”
两个男孩彼此商量,似乎有所争论。他们在众目睽睽下进行,神志清醒,缓缓地互相推搡着肩膀,做着与他们的言辞完全不相符的夸张手势。他们谈论大自然,谈论政治,如果不是车上的那个男孩站起身来借以渲染论点的话,他们柏拉图式的对话可能会无休无止。那个男孩站起身时,还折下一支雨刷,宛如摘取花朵,递给老人。史迈利开车上路,从后视镜中,他看见一圈以老人为中心的面孔瞪着他看。没有人挥手道别。
尽管车子像救火车般叮当作响。他还是毫不迟疑地往前开,衡量着眼下的形势,他猜想他们还动了其他手脚,他所没有察觉的手脚。以前他曾离开德国,他曾非法地进出,也曾因被通缉而逃亡,但此时,他觉得自己老了,觉得自己置身于全然不同的德国,仿佛重返到蛮荒世界。他无从得知,水畔营地是否有人打电话通知警察?他想那应该已然发生。那艘船已被撬开,秘密都已揭露。那些袖手旁观的人,现在都争相抢着当好市民。他以前就已领教过了。
他进入一个海滨小镇,行李厢——或者应该说是曾经是行李厢的东西——仍在其背后哐啷作响。也或许是排气管,毁于我在开进营地时撞上的那个大坑洞。一个火热、不合时节的太阳,取代了清晨的浓雾。没有树木。炫目迷离的耀眼光芒环绕着他。时间还很早,空荡荡的马车犹等待着第一批游客的到来。沙滩挖成弹坑的模样,那是夏日的阳光膜拜客用来躲避海风用的。他可以听见车子行进的声音在彩绘的店面间轻声回荡,而阳光似乎让回音变得更加大声。因为车子发出的嘈杂噪声,他所经之处,人人都抬头张望。
“他们会记住这辆车。”他想。即使水畔营地没人记得车号,粉碎的行李厢也会让他无所遁逃。他转进大街。太阳真的非常明亮。“一个男人来过,警察先生。”他们会对警方巡逻员说,“今天早上,警察先生。他说是那人的一个朋友。他到船里查看,然后开车走了。他没问我们什么,警察先生。他很镇静。他钓起了一只鞋,警察先生。想像一下——一只鞋!”
他朝火车站的方向开,遵循标志,寻找可以把车停放一整天的地方。车站是宏伟的红砖建筑,他猜可能是盖于战前。他开过车站,在左边找到一个大型的停车场。一排遮阴的绿树迤逦蜿蜒,有些车上都已覆满树叶。一部机器收走他的钱,并给他一张票粘贴在挡风玻璃上。他倒车到一排的中央,让一道泥堤尽量遮住行李厢。走下车,异常炎热的太阳像火辣的巴掌打在他脸上。一丝风都没有。锁上车,把钥匙藏在排气管里,他不太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只觉得对租车公司很是歉意。他捡起树叶和沙土,把前面的车牌几乎全盖住。一个小时之内,在这圣卢克的夏日里,停车场会停满上百辆车。
他注意到大街上的一家男装店。他只买了一件亚麻外套,没别的,因为买整套服装的人会被记得。他没穿上新外套,而是放进塑料提袋里。在一条开满服饰店的斜街上,他买了一顶草帽。在一家文具店里,他买了这个地区的假日地图,以及汉堡、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低萨克森地区的火车时刻表。他也没戴上帽子,而是像外套一样将其放进提袋里。出乎意料的炎热让他汗流浃背。炎热令他沮丧;这和酷暑天下雪一样荒谬可笑。他走进电话亭,再次翻找电话号码簿。汉堡没有克劳斯·柯列兹奇玛,但在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的电话号码簿里有一个柯列兹奇玛,住在一个史迈利从没听过的地方。他查了手上的地图,找到了一个相同地名的小镇,位于通往汉堡的主要铁路线上。这让他非常高兴。
史迈利保持平静,心无杂念,再次精细地盘算。找到那辆车之后,警方会很快就找上汉堡的那家租车公司。从租车公司取得他的名字和外型描述之后,就会立即在机场和其他边界地区严加戒备。柯列兹奇玛是夜猫子,睡得很晚。他住的小镇搭普通列车要一个小时。
他回到火车站。车站大厅是华格纳幻境似的哥特式宫廷,有着拱形屋顶与巨大的彩绘玻璃窗,阳光穿透玻璃,在陶砖地板上映照出丝丝缕缕的斑斓色彩。他在电话亭里打电话到汉堡机场,说他姓“史坦法斯特”,名字缩写为“J”,这是他从伦敦那个俱乐部取出的护照中其中一本的名字。第一班飞往伦敦的班机是下午六点,但只剩头等舱有空位。他预订了一个头等舱的座位,并且说,他在抵达机场之后,会办理经济舱机票的升级。电话另一端的女郎说:“那么,请提前一个半小时办理登机手续。”史迈利答应——他想让对方印象深刻——但是表明史坦法斯特先生很糟糕地没有电话号码可以联络。从她的声调听起来,不像有手握电报的安全官站在她背后,贴着她耳朵低声指示,但他猜几个小时之内,史坦法斯特先生的订位消息就会触动许多警铃,因为租欧宝车的,正是史坦法斯特先生。他回到大厅,走进缤纷的光影里。大厅有两个售票柜台和两条排队的人龙。在第一个柜台,一个聪慧的女郎替他服务。他买了一张到汉堡的二等单程车票,但购买的过程颇费些劲,犹疑不定,又异常紧张。在终于买好之后,他又坚持一定要写下离站和抵达的时间,还向她借了一支原珠笔和一张便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