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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男子一手叉起食物送入口中,一手握住笔记本。他塞满嘴,用力咀嚼了一会儿,然后就着啤酒大口吞下食物。但是,那充满优越感的笑容再度浮现。
“现在,这个罪犯葛利克曼已经死了。”陌生男子宣布,他的小秘密终于揭晓了。他继续吃。
突然之间,欧斯特拉柯娃希望这二十年是两百年。她希望葛利克曼的脸从未俯视过她,她希望自己从未爱过他,从未关心过他,从未为他下过厨,从未在那仰赖友人接济的放逐生活中,日复一日与他醉卧在那仅有一间房间的公寓里,被剥夺工作权利的他俩,整日弹奏音乐、做爱、醉酒、散步林间,邻居对他们都不理不睬。
“下次我进了监狱,或是你,他们就会把她带走。不管如何,亚莉珊卓都一定会被带离我们身边。”葛利克曼说,“但你可以救你自己。”
“我到时候会决定的。”她回答道。
“现在就决定。”
“到时候再说。”
陌生男子把空盘子推到一边,再次用双手捧起那本光滑的法国笔记本。他翻了一页,仿佛进行到新的一章。
“现在谈谈你那罪犯女儿亚莉珊卓。”他塞满食物的嘴宣布道。
“罪犯?”她低声说。
令她惊讶的是,陌生男子列举了一连串新的罪行。在他滔滔不绝的陈述中,欧斯特拉柯娃丧失了对当下的最后一丝注意力。她的目光定在马赛克地板上,看见许多龙虾壳与面包屑。但她的心却回到了莫斯科的法庭,她自己的审判又一次上演。如果不是她的审判,那就是葛利克曼的——但也不是葛利克曼的,那是谁的呢?她还记得,他们两个出席那些审判时,是不请自来的旁听者。那是朋友们的审判,尽管只是些偶然碰上的朋友:这些人中或质疑当局的绝对权力,或敬拜某些不被接受的神祇,或画些违法的抽象画,或出版具政治危险性的情诗。咖啡馆中喋喋不休的顾客,变成了替国家警察摇旗呐喊的鼓噪群众;桌球台的乒乓声响,变成了铁门的撞击声。在某年某月某日,她逃离了位于某条街上的国家孤儿院,因此不得不接受了几个月的惩治监禁。某年某月某日,她侮辱国家安全部门,因行为不端又多关了好几个月,接着又是多少年的下放。欧斯特拉柯娃觉得肠胃翻绞,她想,自己或许病了。她伸出双手握住茶杯,看见自己手腕上的红色掐痕。陌生男子继续陈述,她听见女儿又因为拒赴某工厂任职,多了两年牢狱之灾。上帝帮助她,她又为什么不帮帮自己呢?欧斯特拉柯娃问着自己,觉得难以置信。她到底从哪里学到这些?在他们把她带走之前的短暂时间里,葛利克曼到底教了她什么,能根深蒂固到让她反抗所有教化?恐惧、狂喜、惊讶的情绪在欧斯特拉柯娃的心中交织起伏,但陌生男子的一句话,让这一切转瞬消逝。
“我没听见,”半晌之后,她低声说,“我有点儿分心。你能不能再说一次?”
他又说了一次。她抬起头,凝视着他,努力回想别人曾警告她提防的所有诡计,但诡计实在太多,而且她也不再精明机敏。她已经没有葛利克曼的那种精明机敏——如果她以前曾有的话——能辨识他们的谎言,抢先一步玩他们的把戏。她只知道,为了拯救自己,为了与心爱的欧斯特拉柯夫团聚,她犯下了重罪,身为母亲的最重大罪行。陌生男子开始威胁她,但是,这威胁却显得毫无意义。倘若她不愿合作——他这样说,她承诺为苏联当局执行任务的文件副本,将会送到法国警方手上。她那两份毫无用处的报告(他很清楚,她只是为了让那些土匪闭嘴才写的)副本,将会在幸存的巴黎移民圈中流传——尽管,天晓得,如今在移民圈中,“他们”的人数已少之又少了!然而,为何她必须屈服于压力,接受这无价的礼物——当这个人、这个系统,出于难以解释的宽厚行为,提供给她一个弥补自己,也弥补女儿的机会?她知道,她夜以继日祈求原谅的祷告,成千上万根蜡烛,成千上万次垂泪,已得到响应。她让他再说一次。她让他把笔记本从易怒的脸孔前推开,她看见他疲弱的嘴角扬起,露出一丝笑意,愚蠢至极,他竟要求她原谅似的,再次提出了这个疯狂、神赐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