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围城(第3/14页)
降落之前飞机先高飞,然后环绕云朵,以小螺旋状盘旋而下,令人紧张,为的是躲开丛林射出的零星枪火。这里没有地面管制导航设备,如杰里所料。空姐并不清楚红色高棉距离市区多近,但日本人说过,在所有前线是十五公里,若没有道路,距离更短。日本人也说过,机场在射击范围之内,不过只有火箭炮,而且零星出现。没有一〇五厘米榴弹炮,还没有,不过凡事总有开头,杰里心想。飞机仍在云端,杰里对天祈祷,希望高度仪正确无误。接着橄榄色泥土跃入眼帘,杰里看见炸弹坑如鸡蛋落地般撒了满地,也看见车队的车胎滚出的黄线。飞机如羽毛般轻轻降落在坑坑洼洼的跑道时,随处可见的褐皮肤裸体儿童自得其乐地在满是泥泞的炸弹坑里玩耍。
太阳破云而出,尽管飞机声响隆隆,杰里仍产生步入宁静夏日的错觉。杰里到过很多地方,但在金边,战争是在和平的气氛中开打,与众不同。他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时,是在轰炸停止之前。一群飞往东京的法国航空旅客好奇地在停机坪上漫游,浑然不知降落在战役之中。没人告诉他们就地找掩蔽物,没人跟在他们身边。F4战机与111战机在机场上方呼啸而过,周遭传出射击声,美国空军直升机放下托着死尸的网子,如同刚从红海捞起海产,怵目惊心。波音707为了起飞,不得不爬过整个机场,以慢动作接受夹道攻击。杰里出神看着波音飞机懒懒爬出地面射击范围,而途中杰里等着听见闷轰声,通知他飞机尾翼中弹。然而波音飞机勇往直前,仿佛无辜者免疫,温柔地消失在未受侵扰的地平线。
这时讽刺的是,由于尾声将近,他注意到重点摆在求生货物上。在军用机场另一端,各式各样的大型包机,有银白机身的美国运输机、707、704引擎涡轮螺旋桨C130飞机,有的注明跨界航空,有的注明大鸟航空,有的毫无名称,依序起飞降落,飞得笨拙而危险。这些飞机载着来自泰国与西贡的军火以及白米,或者泰国的石油与军火。杰里快步走向机场大厅,途中看见两架飞机降落,每次降落都让杰里屏息等待喷射引擎的后座力发威,在降落跑道地面松软的一端又扭又抖地停下来,周围是填满泥土的弹药箱叠成的堤坝。飞机尚未停妥,身穿防弹外套与钢盔的行李搬运工就开始像一排未武装士兵聚集过来,从机腹拖出宝贵的货物袋。
尽管恶兆连连,仍无法摧毁他旧地重游的喜悦。
“您打算待多久,先生?”入出境官员以法文询问。
“一直待下去。”杰里说,“你让我待多久我就待多久。越久越好。”他本想当场打听查理·马歇尔,但机场警备森严,散布了各色情报人员,由于他不知道对手是谁,最好别宣扬自己的志向。机场有各式各样的老飞机漆上新标志,他却看不到印支包机的飞机。库洛在他离开香港前叮咛,印支包机的注册商标颜色,据信与柯的赛马颜色相同:灰色加上浅蓝。
他召来出租车,坐上前座,委婉拒绝了司机的好心推荐:女孩、表演、夜总会、男孩。道路两旁的凤凰木构筑成橙色隧道,在石板色的季节雨天空衬托下格外华丽。他在杂货店停下,依照“浮动汇率”换钱。他喜欢“浮动汇率”一词。兑换货币的商家以前是华人,杰里记得。这一家却是印度人。华人及早退出,印度人留下来吃残骸上的剩肉。马路两旁是简陋的房舍群。四处是难民,或坐或卧,有的在煮食,有的静静群聚打盹。有几名幼童围成圆圈坐着,轮流抽着一根香烟。
“本村人口一百万。”司机以小学课堂的法文说。
一队陆军车队朝他们开过来,亮着车头灯,坚守马路正中央。出租车司机乖乖靠边开进泥巴里。车队最后一辆是救护车,两扇门都敞开,里面堆有数具尸体,脚丫露在外面,腿有如猪脚,表面光滑,淤青处处。是生是死,几乎无关紧要。他们通过一簇被火箭炮炸毁的高脚屋,之后开进地方性的法式广场,有一间餐厅、一间杂货店、一间熟肉店,还有拜尔奎宁红酒以及可口可乐的广告。有儿童蹲在路边,看守着偷来的汽油,以一公升葡萄酒瓶装着。这幅景象杰里也记得。轰炸时会发生这种事。炸弹碰上汽油,后果是血流成河。这一次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没有人学到教训,一切都没有改变,隔天清晨之前会有人收走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