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3页)

安芬不肯说。这个女人有时就如同电影里的一个角色,说半截话然后戛然而止,迅速把自己从说者转换成听众。她们是狡黠却让人无法讨厌的交流对象。我彻底妥协了。如果我能毅然从这个茶座起身走开,说句再见,然后打算永远不希望再见,那我可以不对她说什么初恋。可是我压根儿没有想过这样闪开,遇到安芬,连离开的念头都没有闪过。再说,我现在身无分文,连身份证件都丢失了,离开安芬,立即就变得寸步难行了吧。

“说一件事,做一件事,你一定要理由的话,一定要好处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个。”安芬依然在做着动员,“对着陌生人讲初恋之类的隐私,是可以疗伤的。”她继续说,“好往事拿出来晒晒,会变得更鲜亮;坏往事拿出来晾凉,会被风干,甚至转化成无毒。这就像是我们老家腌制腊肉,腌制的时间要充足,但晾晒的过程也必不可少,只有晾晒过之后才有太阳的干香。”

你还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循着她的思路,按照她的要求去说。

整个下午,我对安芬的回答,就从一个女孩,我的小学同学马力开始。大概十五年前,哦,也许更早一些,我在苏州与上海之间的太仓老家,每天背着书包,穿过小镇湿漉漉的石板街,再过镇子西边的一条大河,一座大桥,进入一片开阔的田野。这个田野中间,是我们孤零零的小学校。这个田野在我的记忆中,春天一直是长满菜花的,夏天一直是密不透风的玉米。有菜花的季节,空气中混杂着浓香;有玉米的季节,天空爬上了密不透风的玉米墙。其他两个季节没有意思,我甚至都不愿去回忆秋冬的田野是什么样子的。我的故事也不愿意发生在荒凉里。我的故事从菜花地到玉米地,这才是温暖的,私密的啊,夹带着咸的味道,湿的色彩。班上有个女孩,对,有个男人用得很烂、女人极少使用的好名字,马力。她的个子比我足足高一头吧,这让我很受压迫。我从一年级注意她开始,就追着她长高,可追了几年,我眼看着自己在自家墙上的身高刻度,不断上调,我与女孩的这段身高差,却一直没有填上。我为什么要追她高?是因为她欺负我,我就对自己说,我必须长高,超过她,总有一天,我会叉腰朝着她面前一站,一言不发,她就落荒而逃。

我跟她第一次较量,是在三年级下学期开学后的一个月。哼,她的名字叫马力,当时就引起同学们的不满,马力,怎么能让她叫马力的呢!也许应该是马丽或者马莉,但的确,看到她作业本上歪歪扭扭大大咧咧地写着:马力,只能很憋气地瞪着眼睛。马力长的是一张有

些苍白的瘦削小脸,线条锐利,但五官看上去很乖,其实性格一点也不乖。听说她的爸爸在上海做生意,在她出生不久就被一个女人拐走了,丢下了她和她的妈妈。她的妈妈从此变得脾气很暴躁,经常打她。那个脾气暴躁的女人为了养活自己和女儿,在镇上开了一个小服装店,卖童装。卖了几年,服装店变成一个服装厂,脾气暴躁的女人变成了一个脾气暴躁的女老板。这当然是后来的事了。还是先说第一次打架吧。

我从小喜欢画画儿,幼儿园时就得过全县儿童画大赛一等奖。我喜欢把班上的同学一个一个地画出来。画到马力的时候,是一年级的四月份。我夸张了马力的脸和两只小辫子,使她看起来像怪物史莱克,只是比史莱克更怪更凶一些。我在一张纸头上画了十二个马力,按一年十二个月穿上十二套奇怪的衣服,组成一个形如老式拖拉机的图案。谁叫她妈妈是卖衣服的呢!我题上画名,大概叫《夜叉变变变潮流版12马力拖拉机》什么的。为什么要丑化她呢?因为她一年四季的确把衣服换个不停,是全校衣服花样最多的女生。她是她妈妈的模特儿,衣服架子,是她家小店的活广告。她也是全校脾气最火爆的女生,有其母必有其女吧。我们都想挑战一下马力。可事实上,没有人能挑战得了马力,马力的成绩语文数学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一,外语口语比赛全县第一;体育呢,跑步、跳高,甚至举重铁饼铅球,都是最好的,男女生加一块儿比都是全年级第一。她还经常带领几个女生,跟男生打群架。没有人盖得了她的风头。我不怕她!我这样宣称,然后就画画,